“听着不顺耳。”却听高眉娘说:“我以前也收过两个半徒弟,那半个不说,那两个都是叫我姑姑来着。”
林叔夜想到昨日那张看着比自己还嫩一点的脸,“姑姑”两个字一时叫不出来。师父只是尊卑,姑姑岂不年长了?不过也不是,世上也有姑姑比侄子年纪小的。
旁边林添财忍不住道:“你让阿夜叫你师父也就算了,学无先后达者为师嘛。但让阿夜叫你姑姑,陈子峰陈子艳还只是阿夜的兄姊呢,你这辈分不爬到他们头上去了?日后要是见了面,陈子峰听阿夜叫你姑姑,不嫌尴尬?外头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陈家的长辈。”
飞凰面罩后,高眉娘一双妙目在林添财身上扫了一下:“那又怎样?”
林添财道:“陈子峰是广绣行的总会长,陈子艳是大内首席绣师,只要是身为刺绣行的人,都得给他们一点尊重的。”
“尊重?”高眉娘冷笑:“他们也配!”
林添财还没接话,不料林叔夜先开口了,他的神色变得有些严肃,立正了对高眉娘说:“高师傅,或许你不晓得,我的长兄长姊是我最敬重的人。我愿意对您执弟子礼,您对我呼来喝去也都可以,我不会放在心里,但对我的兄姐,我希望您能略略客气些,这样我们能少一点不必要的摩擦。”
高眉娘冷哼一声,道:“若我不客气呢?”
林叔夜皱了皱眉,却并没有退让的意思,表情仍然严肃,语气则依旧平和:“黄埔绣坊是茂源绣庄的分坊,我大哥陈子峰是庄主,也就是说他其实也是我们绣坊的总司。至于我长姐陈子艳,她如今是大内首席,按绣行规矩便是整个大明绣行的翘领。您既答应了加入我们绣坊,又身在绣行之中,对本坊的总司和对天下绣行的翘领保持几分客气,也是应该的,对吗?”
林添财听了这几句话又惊又喜,心道:“我还以为阿夜舔着这个婆娘舔到没个底线了,没想到还敢跟她硬怼啊!”
瞧向高眉娘时,只见她目光依旧冰冷,语气也是冰冷:“这就是我答应加入你的绣坊后,你以绣坊坊主对我说的话吗?”
林叔夜垂了垂眼皮,然而并没有回避,眼皮一抬,目光迎了上去,说道:“我在跟高师傅讲道理,我的道理对不对?合不合情理?请高师傅指点。”
两人的目光一个凌厉中带着怒意,一个克制中带着坚定,林添财看在眼里,只觉得这间暗室忽然有如刀剑交击,心中也忍不住担心起来,想到:“阿夜为了请这个婆娘陆路海路的奔波了几百里,被怎么作践也忍着舔着,这会竟然为了陈子峰陈子艳跟这婆娘硬杠!坏了,可别这么一个忍不住,把这婆娘给气走了吧,那可就前功尽弃了。”
他虽然看不惯高眉娘,却更不希望林叔夜要干的事业半途而废,仰天打了个哈哈就想转圜,不料高眉娘的目光忽然下垂,也没管林添财打哈哈还没来得及说话的尴尬,就道:“闲话少提……入门献绣时间既紧,便只能急就章了。”
林添财不由得愣住了,心道:“这婆娘,她竟然退让了!”
林叔夜虽没得到高眉娘的正式回应,但见对方轻轻揭过也心里一松。就听高眉娘继续说:“一幅好的绣品,不但需要时间功夫,也要好布好绸、好针好线,如今要从头绣个绣品,怕也找不到合适的好材料做绣地。这澳门既有市集,请坊主尽快出发,去买几幅绣品回来。”
她这称呼是按照绣行的规矩来,坊主奉她为师、尊以师礼,她则奉坊主为主、尊以主礼。
“用别人的绣品献绣?”林叔夜皱眉:“这不合绣行的规矩吧,也有些不德。”
“合不合规矩不说,”林添财插口:“澳门不是西关,这一时半会的,未必能买到能过‘入门献绣’的上好绣品。”
高眉娘没答复他们的疑问,径自说:“另外再买几个绣架,弄多些灯、蜡烛,针线……针线不用了,用我自带的吧。”
林叔夜心头一动,便猜到了几分:“高师傅要改绣?”
“嗯?”高眉娘睨了过来。
林叔夜连忙改口:“师父……姑姑要改绣?”
高眉娘算是接受了他这个称呼,没再解释:“快去吧,这个天气,都未必能买到合适的绣地。”
再次听到“绣地”两个字,林叔夜便知道自己猜的没错。
“绣地”是绣行的常用语,原指绷在花架上刺绣用的材料,如绸缎布等,这时候高眉娘将要去买的绣品当作绣地,那就只是将之作为刺绣的材料使用了,这样一来的话,倒也不算违反了绣行的规矩,也无损绣德。毕竟这么仓促的功夫,想要从头绣一件绣品出来实在是强人所难,但用买来的绣品作为绣地,进行改绣的话,却还是有可能的。
当下他拉着舅舅跑了出去,自己先去买绣架灯烛等物,请舅舅去买绣品,这澳门如今是海外走私的集散地,果然是什么货物都有,很多东西甚至都不是零售买卖,而是批量货物的样品。不过如今不是海商云集时节,时间又仓促,林添财找了半个多时辰,才买来了七八件绣品。
林叔夜这时已经买到了绣架灯烛送去客店,又出来找林添财,从舅舅手中接过绣品,过了过手,便摇头道:“不行啊,这质量甚是一般。”
“那当然,现在又不是澳门的出货季,没海商来看货,集市上自然也就没有好货展出来,”林添财说,“再说才半日功夫,还得留下时间给那娘们改绣,这么仓促,能找到的这几件已经是最好的了。”
“先回去让高……让姑姑看看吧。”
林添财道:“你还真准备叫她姑姑啊。”
林叔夜的目光从绣品上收回来,认真地说道:“她说了,她习惯让弟子叫她姑姑,这只是个称呼,不代表辈分。”
“那行吧。”林添财犹豫了一下,才说:“不过阿夜啊,我总觉得这个女人恐怕是别有心计,你要小心她些。”
“心计?我有什么能被她算计的?”林叔夜说:“她对绣行的事不是不懂,以她这等功夫,随便到八大名庄露一手,不马上就被奉为上宾了?便是去了广茂源、潮康祥,也未必没有她一席之地,我一个破落绣坊的坊主,要钱没钱,要名没名,有什么好被她算计的?”
“这说的也是。”林添财道:“不过总而言之,你留个心眼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