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煤铲在狭小的火车头里挥舞得呼呼作响。</p>
“小白脸，敢跟我们开火车的耍横，你小子是活腻了。我老头子烧了大半辈子的锅炉，还没烧过活人，你是不是想成为第一个？”</p>
你别说。</p>
老郑本来就长了一脸的凶相，再加上此时脸上沾满了煤灰，只露出两只铜铃般布满血丝的大眼睛，整个人显得更加的狰狞。</p>
刘明善和那几个组员当时就被镇住了。</p>
最终接受了过扳道站停车的时候再检查列车的‘建议’。</p>
第一次较量吃了瘪。</p>
刘明善只能带着几位研究员蹲在煤水车的入口处生闷气。</p>
此次出发前，张副主任特意找他们谈了话。</p>
虽然没有明确指示，几人也能明白这是要鸡蛋里挑骨头。</p>
他们这些人在解放前就是旧火车检测所里的技术人员。</p>
那时候检测人员要求高，工资低，每个月只不过五块现大洋，职位却趋之若鹜。</p>
为什么。</p>
就是因为能吃拿卡要。</p>
当时想要将设备卖给铁路局工程司，就得乖乖给这些检测人员送上现大洋。</p>
解放后。</p>
没人敢送钱了，他们这群人只能喝西北风了。</p>
好在因为缺少技术人员，才得以进到研究所里。</p>
只是随着国内大量培养技术人才，越来越多的人才进到研究所里，他们这帮老人的地位越来越低了。</p>
特别是刘国璋这个根红苗正的领导，突然空降为第一副主任，更是引起了他们的警惕。</p>
所以才会在刚上车，就对李爱国毫不犹豫的发动了攻击。</p>
只是没有想到，李爱国竟然用不讲道理的办法来对付他们。</p>
这让早就编造了一肚子理由的刘明善抓了瞎。</p>
你讲道理，对方不听啊！</p>
这边，李爱国倒是自在。</p>
边跟刘清泉他们拉家常，边操纵火车。</p>
“老刘，老董，你们刚在在列车下，说的那些话，可是真的？”</p>
“那是当然！”</p>
刘清泉缩回脑袋，大声说道：“哪怕前面的铁轨断了，只要机务段一声命令，我也敢冲上去。”</p>
“俺也一样！”老郑高声附和。</p>
刘明善蹲在那里，听到这些话，再也忍不住了。</p>
讽刺道：“你们这帮人，没知识没文化，就是大老粗，还不在组织，思想觉悟也不高。只会耍嘴上功夫，假积极。</p>
真要是遇到了危险，恐怕一个比一个溜得快。”</p>
“你特么”</p>
老郑感到被侮辱，抄起煤铲子，就要给他的脑门上来上一下。</p>
却被李爱国拦住了。</p>
“老郑，咱们要以理服人。”</p>
“你告诉这位大学生研究员，咱们机务段的工人，为什么敢替机务段拼命。”</p>
老郑收回煤铲子，冲着刘明善的脚边啐口吐沫，大声说道：“小子，你给我听清楚了。</p>
俺在解放前就在机务段里当司炉工，那时候任人欺负，粮饷也经常被克扣。</p>
等解放后，机务段换了颜色，俺才真正感觉到自己成了主人。</p>
按照机务段的规定。</p>
要是俺死了，俺媳妇儿、俺儿子、俺的全家都能成为正式工人，还能得到一大笔抚恤金。</p>
俺残疾了，机务段会出医院费、护理费、养俺一辈子。</p>
还会帮俺儿子安排工作。</p>
俺还有什么可害怕的！”</p>
砰。</p>
煤铲子杵在车底铁板上。</p>
老郑目光无畏，脸色赤红，摆出一副随时准备拼命的样子。</p>
刘明善不再吭声了。</p>
只不过他还是不理解。</p>
为了儿子，为了媳妇儿，为了机务段就能牺牲自己？</p>
这帮工人还真是够傻的。</p>
一段小插曲过去后。</p>
火车车头内的气氛陷入了凝重之中。</p>
狂吃，狂吃，狂吃单调的声响弥漫了足足半个小时。</p>
李爱国在脑海里规划着行车线路图，耳边传来刘清泉的喊声：“报告正司机，前方五百米处是七道桥扳道站，准备停车等待！”</p>
因为列车是临时调度的，需要停车等待区间内列车清空，才能转入区间。</p>
这也是临时货运行车比较容易出事的原因之一。</p>
李爱国拉响汽笛，缓推小阀，列车的速度逐渐降了下来。</p>
此时七道桥扳道站的指挥员，已经将一面红色旗帜两臂高举头上向两侧急剧摇动。</p>
“报告正司机同志，前方扳道站发出停车信号，距离两百米。”</p>
心中默默计算速度，李爱国直接撂了非常。</p>
咔持</p>
伴随着一阵清脆的刹车声，长龙般的列车精准的停在停止线前。</p>
老扳道工看着黑色车轮正好跟白线对齐，整个人都呆愣住了，迟迟没有放下手里的旗帜。</p>
直到刘清泉喊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p>
将小旗帜插进在工作带上，跑过来大声说道：“咿，你们的火车司机技术不嘎古！不跟前门机务段那几个操蛋的火车司机那样，每次停车都超线两百多米，吓得我的波棱盖子差点就软了。”</p>
因为这次停车需要至少半个小时。</p>
李爱国也从侧门下来休息，摊摊手道：“我们就是前门机务段的.”</p>
老扳道工：“.”</p>
他挠挠头，尴尬的笑道：“那是他们技术太疵勒火了。”</p>
李爱国从兜里摸出根烟，递给老扳道工，问道：“大爷，这次需要停车多久？”</p>
其实在出发前，李爱国已经拿到了时间表。</p>
只是计划没有变化快，铁道区间内随时可能发生意外，所以停车时间也是不断调整的。</p>
“估计得三四个小时.”</p>
老扳道工常年值守扳道站，难得见到几个活人。</p>
再跟段调度室联系之后，也打开了话匣子。</p>
他抽着烟，指指火车：“司机同志，你们拉什么货？”</p>
“到开滦装煤炭。”李爱国有种后世拉煤司机的感觉了。</p>
“煤炭？你少唬愣俺了。”老扳道工扯着嗓子说道：“俺老汉在这里守了七八年扳道，对里面的事儿门清着呢！”</p>
乌黑干瘦的手指头，指向远处的铁道线，他大声说道：“这里可是咱全国最繁忙的铁道线，每天能过几十趟车，为了你这趟车通过，至少有十趟车得靠边停。”</p>
见老扳道工不信，李爱国也不打算多做解释，而是到旁边的席苠儿边放了水。</p>
抖了抖，拧了拧，转身回来的时候，董工和检车小组的正在记录各项数据。</p>
“老董，还有.”</p>
李爱国记不起那几人的名字，只知道他们是刘明善麾下的，朝他们招招手：“还有你们几个，赶紧去放水。</p>
等会咱们得连续行驶三个小时。</p>
这可是新车，谁要是半道上敢朝窗子外放水，别怪我把他扔下去。”</p>
董工是从基层出来的，对这种当众给庄稼上肥料的事儿，也习以为常了。</p>
收起本子大步走到庄稼地里哗啦啦起来。</p>
第五研究小组那几位，可都是解放前的正牌大学生，还有吃过洋餐、喝过洋酒跳过洋舞的，觉得董工的行为有失斯文。</p>
刘明善看向老扳道工：“老头，这里有卫生间没？”</p>
“啥是卫生间？“</p>
刘明善：“.”</p>
刘清泉这会也看出来刘明善跟董工和刘国璋不是一伙的。</p>
在旁边起哄：“拽啥洋词，就是茅坑。”</p>
“咱这里荒郊野地的，用得着那玩意”老扳道工将烟头扔在地上，指指旁边：“随便！”</p>
几人有些为难。</p>
他们嘀咕一阵，决定走远一点，到扳道站小屋的后面。</p>
“诶诶诶，这里可是有野狼的。”老扳道工提醒道。</p>
几人的脸色一下变得苍白起来，都停住了脚步。</p>
刘明善讪笑道：“算了，不去了，反正我们也不着急。”</p>
李爱国嘿嘿一笑，点上根烟，深深吸一口，神情惬意。</p>
董工凑过来，小声说道：“爱国，咱用不着跟他们这些人一般计较.”</p>
“老董，我这个人可没你那么大度。”李爱国吐出一团白雾道：“谁要是敢得罪咱，不找回场子，咱念头不通达。”</p>
董工哭笑不得：“你倒是个混不吝的性子。”</p>
“嘿嘿，咱是工人，谁也不怕！”</p>
李爱国嘿嘿一笑，站起身来，回到了火车上。</p>
背靠在钢铁椅子上，眼睛眯了起来。</p>
等会可能要连夜开火车，必须得趁临时停车的空挡，多睡一会。</p>
刘清泉和老郑也是常行车的，清楚这个道理，以样学样趴在了椅子上。</p>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p>
“李司机，刚才调度室来了电话，你们可以通过了。”</p>
窗户外传来一阵喊声。</p>
老扳道工从扳道站里出来，抄起身后的绿色旗帜挥了挥。</p>
李爱国揉了揉眼，见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用触发器打开火车头上的机车灯，又拉开车身两侧的机车标准灯。</p>
做完准备工作后，还不忘记给老大爷道了一声谢。</p>
李爱国刚准备启动火车，窗户外塞进来几根烀玉米。</p>
“黏玉黍!今儿早从地里擗的!刚烀好，你们尝尝鲜。”</p>
“老大爷，真是谢谢你了。”</p>
李爱国也没客气，顺手从窗户里接过玉米，放在炉膛上边热起。</p>
这边火车启动，李爱国顺手从兜里摸出一包大空军扔了下去：“老大爷，请你了。”</p>
此时火车已经跑远，老扳道工想再将大空军扔上去，已经不可能了。</p>
只能拿着烟，目送火车离开。</p>
“这小司机，还真是个讲究人。”</p>
这时节的玉米还没完全成熟，玉米粒都是青色的，只能用来烀，不能烤。</p>
烀出来的玉米，味道跟烤玉米也完全不同。</p>
少了点焦香味，却多了自然的清香。</p>
玉米一共就三根，两根分给刘清泉和老郑，剩下一根李爱国掰了一半，递给了老董。</p>
至于刘明善那几个人，只能在旁边眼馋的看着。</p>
闻着那股子清香味，再听到接连不断的吧唧声，几人很快意识到一个问题。</p>
他们没有带饭盒。</p>
“李司机，咱们怎么用餐？”刘明善抬起手腕看看手表，讪笑着说道。</p>
“吃饭？当然是.”李爱国顺手从座位下面拎起几个饭盒。</p>
只是看一眼帆布袋里，李爱国就哑然失笑。</p>
袋子是邢段长在临行前交给他的。</p>
里面一共是四个牛腰子饭盒。</p>
也就是说除了包乘组外，还有董工一份，没有刘明善他们的。</p>
看来邢段长也是个性情中人。</p>
“这些是机务段食堂给我们这些大老粗准备的！”李爱国将饭盒放在炉膛的顶部加热。</p>
邢段长准备的饭菜太丰盛了。</p>
晶莹剔透的大白米饭，一个黄灿灿的煎蛋，一根鸡腿，还有清炒罗卜和大白菜。</p>
片刻之后，整个司机楼里都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香味。</p>
那香味就像是一只大手伸进刘明善的嘴巴里，顺着喉咙管进到胃里面，一把抓起干瘪的胃部揉成了一团。又狠狠的抖了抖。</p>
吊在火车顶上的白炽灯泡伴随着火车震动左右晃荡。</p>
昏黄的光线摇曳，将刘明善的脸色映衬得忽明忽暗。</p>
刘明善的嘴唇抖动，再也摆不起架子了，讪笑道：“李司机，我们忘记带饭盒了，能不能.”</p>
“不能！”李爱国板起脸，直接拒绝。</p>
这次连老董都没有劝。</p>
如果说李爱国跟刘明善之间的矛盾，只是刘国璋跟张副主任之争的话，那倒是好解决。</p>
他清楚李爱国的性子，不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的人。</p>
但是刘明善刚才话里话外，瞧不起机务段的工人。</p>
这直接触碰李爱国的底线了。</p>
老董知道。</p>
这个小火车司机一向为工人的身份引以为荣。</p></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