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绪品着他先前那段话，总觉得这位年轻的先生有所暗示。</p>
李道彦神情淡然，随即缓缓起身道：“你好不容易来一趟，不如陪老夫在府内走走。”</p>
陆沉微笑道：“敢不从命。”</p>
一老一少漫步林荫小径，李公绪恭敬地跟在后面。</p>
相府占地面积颇为广阔，亭台馆阁不一而足，更有嶙峋怪石林立，活水穿府而过，乃是地地道道的江南园林。</p>
数百年富贵底蕴，细节处更显不凡。</p>
只不过这两人的心思显然不在风景之上。</p>
今日是李道彦通过李公绪，特地邀请陆沉过府一叙，算是为他践行。</p>
宴前小坐，宴中笑谈，论的是风花雪月和京中趣事，眼下理当进入正题。</p>
李道彦当先开口，淡然道：“前日老夫收到一封来自江北的密信。”</p>
陆沉安静地听着。</p>
李道彦继续道：“写信之人乃是淮州刺史姚崇。”</p>
陆沉双眼微眯，道：“我记得姚刺史是老相爷的门生？”</p>
“可以这么说，不过他有今日之地位，与老夫关系不大。”</p>
李道彦一言带过，意味深长地说道：“姚崇在信中只说了一件事，他想回京任职，哪怕品级下降亦无妨。”</p>
地方官想入京谋求一个京官的身份并不稀奇，但刺史不一样，这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封疆大吏。</p>
姚崇在淮州虽然谈不上土皇帝，却也算得上令出一门一言九鼎。</p>
更不必说现在中枢各部衙基本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没有适合姚崇的位置，他冒然调回京城多半会是暂时赋闲的待遇。</p>
在这种情况下，他想调回京城就显得颇为古怪。</p>
陆沉心中一动，此前他曾经和厉天润谈过这件事，当时并未抱着太大的希望，因为刺史位高权重，论重要性不弱于六部尚书，这种层面的官员当然不可能随意更换，再者他也没有合适的人选取代姚崇。</p>
没想到仅仅一个多月的时间，姚崇就心生退意。</p>
在这位见惯官场风雨的老人面前，陆沉平静又坦然地问道：“莫非老相爷怀疑此事与我有关？”</p>
李道彦不置可否，缓缓道：“姚崇在信中没有提到你的名字，只说他想回京任职，而且他已经做了六年淮州刺史，按照朝廷的规制也该换一换。考虑到淮州一地的特殊性，老夫便想问问你，倘若是你想换掉姚崇，那么老夫可以换上一个令你满意的继任者。”</p>
陆沉道：“老相爷高看我了，我对此事毫不知情。”</p>
李道彦问道：“果真不知？”</p>
陆沉微微摇头，从容地说道：“确实不知。其实不管谁是淮州刺史，想来他不会刻意刁难陆家的产业，我又何必多此一举？”</p>
“也有道理。”</p>
李道彦语调温和，望着前方的水榭风亭，斟酌道：“那你有没有合适的人选举荐？”</p>
陆沉失笑道：“老相爷这话无疑是问道于盲，如果是军中将领，我还能说出点门道。事关朝中文臣，又是刺史这个级别的高官，我怎么可能胡言乱语？”</p>
“也罢，就让吏部推举吧。”</p>
老人面上古井不波，那双苍老的眼睛愈显深邃。</p>
走在后面的李公绪若有所思地看着两人的背影。</p>
陆沉心如明镜，身边这位老人堪称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见过最复杂的人物。</p>
寻常的标准在他身上没有任何意义。</p>
他既是扶保大齐江山、与先帝肝胆相照的忠臣，也是很多百姓眼中的门阀之主、为李家攫取无数财富的当朝奸相。</p>
他对陆沉既有提携照拂之情，又从未断过敲打警醒之举。</p>
便如方才之问。</p>
倘若陆沉稍微露出一些破绽，老人便可以轻而易举粉碎厉天润暗中所做的谋划。</p>
没有他点头允许，淮州刺史便只会是姚崇继续担任。</p>
一念及此，陆沉转头看着老人清瘦的身躯，一时间心有所感，轻叹道：“其实很多时候，我看不明白老相爷的心思。您给我的感觉十分矛盾，就好像一个懵懂的幼童，面对眼前琳琅满目的玩器，什么都不想放下，什么都想拢在怀中。”</p>
李道彦面色如常，嘴角微微勾起。</p>
继而发出一阵爽朗且罕见的笑声。</p></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