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啊!信王这话点中了黄道彰的要害——自己冒昧面见的原因,就是为了要驳斥奏折中的不实言辞,怎么现在反而变成了主动认错呢?!既然信王没有怪罪之意,自己此行岂不是毫无意义?!
“王上……这……”信王的言行完全打乱了黄道彰的预想计划,他不敢揣测信王从李玄忠那里知道了多少“个中缘由”,以及这些缘由的真实性具体有多高。
“孤王倒是有些话,踌躇了很久,既然你主动来了,那孤王索性就跟你直说了吧。”信王走到一幅悬挂着的地图前,“孤,陵州刘氏,多得阁老你等贤才的辅佐,才有此成就。这地图上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战场,都与你等密不可分。想那胡虏骠骑,东夷浪人,西域异士,哪一支不是穷凶极恶,战力彪悍;即使是昔日的杊州蛮部,钧州无义,也并非善茬;孤王凭什么就能驱逐异族,收服人心?靠武力?龙渊阁里孤王连银牌都排不上;论智谋?中书省下,多的是足智之士!”
“王上谦虚了,襄国既能广聚天下豪杰义士,成为一方霸主,自是因为王上有过人之处。”
“阁老你又在哄孤王开心,孤王哪有什么过人之处。论武论智,能把孤王比下去的,大有人在!众人愿意追随孤王,无非是孤王为众人提供了各自适合的舞台而已。”
知人善用!
黄道彰不由自主的想起自己追随信王的理由:虽然自己的年纪比信王虚长几岁,可却被信王与生俱来的平和和威严所折服——这是自己愿意辅佐信王的基础;而后的用人参谋,行军议事,乃至委以组建乾陵阁的重任,信王所表现出的信任和坦诚,终令自己下定决心,追随明主,以展生平所学,共创大观盛世。
信王的知人善用看似平平无奇,却凌驾于武力和智谋之上,统御着众豪杰义士,为这位陵州刘氏打出一方天下!襄国建立后,信王亦未曾忘记众豪杰义士的功绩,封官赐爵,广施仁德,勤政爱民,没有辜负众人的追随与期许。
“微臣感念王上宽厚仁德,心悦诚服。”黄道彰知道信王此言定是为了引出后话。
果然信王话锋一转:“所以不是孤王自夸,朝堂之上,孤王从未听闻反对之声,而阁老却几番遭到诋毁,此等行为令孤王甚是不悦!孤王既然信任阁老,自当支持阁老的一切决定,阁老也切莫因此而迁怒同僚,免遭非议。”
看来除了黎平之递的折子之外,信王从李玄忠那听到的“个中缘由”也并非善言!但是信王没有听风便是雨,已属万幸。
“乾陵阁已成雏形,当属阁老最为劳苦功高。只是乾陵阁处于宫内,阁内的风吹草动难免会吸引不必要的关注,进而放大缺陷,引发流言,令孤王甚是头疼!可是襄国的发展又离不开贤才的培养,所以孤王有个想法,欲与阁老商量……”
旧事说到这里,黄道彰停住了,如炬的目光看着听得入神的陈宥。陈宥突然之间领会了黄道彰的意思,接过了话头:“所以信王提出的想法,便是让阁老您来学堂坐镇,既可远离诋毁和非议,又可继续培养和选拔贤才!”
“你倒是机灵!南仕达那个老匹夫,捡了个大便宜啊!”尽管黄道彰嘴上满是不忿,可语气里却尽是羡慕。
“高!信王此举实在是高!既能维护阁老的声誉,又能发挥阁老的价值!真不愧是知人善用!”此时的陈宥也为信王巧妙的安排而发出感慨,只是仍有些疑问没弄明白,“那这挺好的一个结果,为何阁老说起来却闷闷不乐呢?”
“哟,你还关注着老夫的表情神态呢!”黄道彰嘴角微翘,像是表达对陈宥的认可,“老夫离开乾陵阁之后,一些朝制法度也跟着发生了改变,比如文仕武仕,吏部要从两阁挑选;而入阁的门槛相应降低等等……”
“原来是从那时候开始的……”陈宥恍然大悟,“如此设置条件门槛,难怪传闻许多人挤破了头要入阁呢。”
“老夫打听到这是丞相定下的规矩。入阁门槛降低之后,乾陵阁院士和龙渊阁校卫的数量与日俱增,分化便随之出现了。”
“阁老此话怎讲?”
“随着乾陵院士和龙渊校卫的不断增加,龙渊阁相较之下影响不大,毕竟校卫们有腰牌分档,若非实力过人,也就是个持有铁牌的泛泛之辈,不值一提;但乾陵阁不同,除了老夫亲自审查的‘六杰’之外,后期入阁的院士素质参差不齐,王公权贵的嫡系占去很大的比例;宫内文仕居多,这些嫡系便结成了一张庞大的关系网,错综复杂。”
“晚辈入院时间尚短,还未企及阁老思考的高度,不知阁老言下何意?”
“这,就回到了最初老夫问你的问题:‘臣子可为几类’?”黄道彰抚须,一脸深意的看着陈宥。
黄道彰的这个停顿,仿佛夫子向徒生提问时的留白一般,让陈宥有了思考事件关联的时间。而擅长于此的陈宥并未让黄道彰等待太久,便找到了答案:“阁老的意思是,入阁门槛降低后,乾陵阁的院士缺少二次区分的手段,会混入一些滥竽充数之辈,拉低整个乾陵阁的水准;而且……”陈宥犹豫了,“我不知这个‘而且’当讲不当讲……”
“这个‘而且’才是关键所在,你现在在学堂里,无需顾虑。”
陈宥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是为了下定决心:“阁老所谓的关系网,会为有心之人大开方便之门,绕过阁老曾推行开来的审查步骤,只看功绩,不查品行,令乾陵阁里鱼龙混杂。”
“正是如此,在这鱼龙混杂的乾陵阁里选仕,仍会被这错综复杂的关系网所左右,选出来的臣子,真的能成为‘贤才’吗?没有贤才的襄国,如何延续它的强盛?”说到这里,黄道彰的语气竟有些激动。
陈宥眼前这位阁老,殚精竭虑,忧国忧民,实为襄国难得的大贤。
“朝堂之上已然如此,这学堂里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老夫培养出来的仕生,只能保证他们的学识和眼界,同样无法考察他们的品行,可谓是一层失察,层层失察……”黄道彰叹了一口气。
“阁老为何会对晚辈说这些……”陈宥怯生生的问,怕黄道彰不明白,又补了一句,“我的意思是阁老如何确定我的品行?”
黄道彰闻言瞥了陈宥一眼,让陈宥心里直发毛。
“无法确定啊!”黄道彰摊了摊手,“所以我刚才只是寻你乐子而已。”
陈宥心里顿时闪过一个尴尬无语的表情,心想这黄阁老果然是古怪得名不虚传,可是明面上又不好表现出来,只能无奈的回应道:“好吧……”
敢情以“访客”的身份登门来夸赞陈宥是中书院的“曙光”,不过是图一乐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