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风声,来自于树叶间的刮动。
对于帝国所有的巢都平民而言,这无异于世上最美妙的音乐。
他们是没有资格见到天空的,伴随他们一生的都将是钢铁穹顶。
拉司忒徕特重生于这个名为黎庭的巢都世界已经二十六年了。
与身边那些终身劳碌看不见光明,每日啃食着单调无味食物的普通人不同。
拉司忒一直以来,作为一个旁观者在见证他们的生活。
他是唯一一个在黎庭巢都下层游手好闲而又没有任何犯罪嫌疑的人。
每月的三号,远在另一个农业世界的姨妈会为他寄来下月的食物,每隔半年,又会为他添置两件新衣。
但他与姨妈姨父从来不曾谋面过。
他脑海中给这两位亲人的定位,大概是夏目的叔叔和阿姨那样的人。
正午时分,街道上有匆匆忙忙前往药店购买药品的的孩童,蓬头垢面,饥肠辘辘,耳朵里塞着粗制滥造的防噪音耳塞。
由大量机械组装而成,名为工业的钢铁巨兽永远无法停止咆哮,那会破坏所有路过工业区之人的耳膜。
拉司忒戴着一个略显精致的白色耳塞——事实上那是一個耳机,里面播放着秋风吹过树叶的白噪音。
他观望了一下工业区里的小诊所后,沿着工业区的外墙,一路来到住宅区域附近的廊桥下。
“您好,拉司忒先生。”
一位暂住在廊桥下的异乡客谦逊的脱帽鞠躬,向自己这位年轻的救命恩人致以敬意。
他身边的家当很多,但没有多少是食物、衣物。
他是一名画家,虽然同样未曾见过真正的天空、海洋以及林野,但他从他父亲的画册里间接学到了这些。
当他第一次用手指触碰到那些动人心魄的缤纷色彩,他便无法遏制住自己内心的真实渴望。
他想要将这些画传遍黎庭的每个巢都城市,让那些一生都将在晦暗金属色彩度过中的人们,感受到哪怕一丝本不该属于他们的光明。
他个子不是很高,骨瘦嶙峋,不修边幅,看上去有些邋里邋遢,但他对于自己那双用来绘画的手保养得很好。
巢都世界的水是非常珍贵的资源,他一个拒绝了上层人招揽的流浪者,没太多能力打理自己的一切。
巢都是一个建筑空间层层堆叠的人造山脉,它由各种坚固岩石和金属构建而成,并可以在占据整个大陆的同时向天空延伸。
哪怕从外太空,第一眼入目的,也是这个壮观的巨大奇迹,在被它震撼良久后,才会注意到星球上那些被工业废水和垃圾污染成无人荒野的死绝之地。
巢都世界的人口最多可达千亿以上,并且被划分为数千个巢都城市。
这些人中,仅有一小撮人住在巢都能看到星空的地方,那里被称为塔尖。
然后,是上层,巢都上层居住着顶级制造商、地位还无法触及顶端的巢都官员以及一些和塔尖人有关系的人。
之后,是拉司忒所在的下层,下层是平民所在地,这里有最多的工人,他们会为帝国的远征而准备最多的战争用品。
黎庭没有其他巢都世界所有的底层,底层里的罪犯、变种人乃至于异端们,大多数已经没法称得上人了。
衣食住行、电力乃至于各种享受和艺术,从塔尖向下,一路消减至无。
到下层,基本上每个人都在为了口粮和医疗而活。
在这里,因为肠胃疾病死亡的人不比饿死的人少多少。
这位画家很难得,他曾得到上层人的赏识,有希望住到一个电力免费拥有充足食物的环境中去。
但他对精神食粮的渴望,让他放弃了曾经的中产家庭生活,跑到一个个巢都城市的下层,去给人看他和他父亲的那些画。
他偶尔能从上层人那里补充到新的纸和颜料。
他的食物来源,近期都来自于拉司忒。
在他眼中,这是位很漂亮的少年,拥有着巢都下层人所不该拥有的某种特质。
尽管对方一再声称自己已经二十六岁,但他还是无法将这位慷慨赠予食物之人当作一个青年对待。
“今天的食物,一份拌饭,还有……南瓜汤。”
拉司忒将两个盒子拿了出来,摆放到画家面前。
周围不多的路过者尽量回避这里,避免目光落到那些珍贵的食物上从而心生贪念。
他们的食物、水甚至空气都大量循环,除非他们所在的巢都城市,有物质提供者诞生。
“感谢您的慷慨,拉司忒先生,承蒙您的关照已经三个多月了,我……”
饥肠辘辘的画家保持住克制,有些羞赧。
“这是你放弃了某些东西后,应得的,本该属于你。”拉司忒摘下耳机,放进衣兜中。
画家再次致谢,最后捧起这盒拌饭,他的疑虑很多,但最终没能开口,味蕾里只剩下猪油、酱油、鸡蛋和蔬菜叶以及香肠粒和米饭的味道。
“我个人口味比较轻,所以少放了点盐,大概不怎么咸,不过香肠里有充足的盐分。”
拉司忒介绍着自己的作品,他深知自己的厨艺有多么糟糕,不过这个世界的人对食物相当包容,不怎么挑剔。
画家却在用不雅的进食来对这份美味珍馐给出了极高评价的赞美。
画家背后的画板上,过于失真而不真切的风景画,与拉司忒前世记忆中的风景已经有些相差甚远。
但他没有打击这位仍想传播光明的远行者,这已经是对方拥有的既坚不可摧却又无比脆弱的一切。
这些支撑他对抗饥饿、寒冷和流离失所,以及下一个城市卫兵的排挤和打骂,偶尔还要面临他是否是异端的审判流程。
告别画家,拉司忒沿着住宅区深入前进,最终来到住宅区的尽头,这里有一座隐秘的教堂。
第三十个千年,即公元三万年出头的帝国,正在推行着真理,宣扬着无神论,同时开始一场浩大的远征,为人类的荣光永存而努力着。
教堂毫无疑问是不该存在的,但它名义上属于机械教,这是由人类的帝皇亲自承认的教会。
机械教信仰着万机之神,即科技与机械之神,这个教会的成员崇尚机械飞升,也对大多数机械抱有疯狂的喜爱。
他们甚至会将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组织,替换成机械,用来超脱苦弱的血肉。
教堂内外空无一人。
每周的周一,拉司忒都有可能来到这里,教堂里已经二十六年不曾赞美欧姆弥赛亚的主教,会在忏悔室的帘后安静等待着他的到来。
就好像这座教堂,只为这位黑发黑眸,表情淡漠,模样少年年龄青年的迷途者而存在一样。
迈入教堂,来到忏悔室,拉司忒坐下。
帘子后的主教似乎比他还要紧张。
“您好,拉司忒先生,欧塞里斯向您问安,愿您有一个舒适的午后。”
拉司忒轻“嗯”了一声,接着提起一个变化。
“你抛弃了曾经的名字,主教先生。”
“二十六年前,从火星抵达黎庭的机械教主教已经死了,现在,只有欧塞里斯。”
“你想要审判什么?”
“拉司忒先生,我无法审判什么,我只为主的意愿而行动,我的审判对象,取决于主对他们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