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没有生物的时代。
太阳仍在不停地落下,好度过这平平无奇的四十六亿年的又一个日子。世界那时黄昏,最后的晚霞在雪地上投出了一片凄冷的紫色阴影。
李明都走在紫色阴影里,突然就想到了自己的死亡——
第一种是饿死。
第二种是冻死。
没有其他可能的死法。
他不会死于别的动物的口中,因为没有别的动物。
接着,太阳就彻底落下去了,世界骤然寒冷到了极点。周边的冰冷像是一双无形的大手,好似不停地在把他按进一个昏不见底的深渊。
李明都想取暖而搓了搓手,钢铁与钢铁碰撞在一起,他想起来他是受到现代文明的造物保护的。他点醒了九五式的测量。
头盔的眼镜里顿时亮起环境参数估计。
零下五十度。
“我……我会活活冻死在这里的。”
他的眼前一阵发黑。
在这天地最暗的时候,夜空已布满了繁星。寒夜静悄悄地藏在地平线的背后,数不尽的星星汇聚成了一条绚烂的银河,直碰着了大地的尽头。其他无数的星星零落在银河的周边,像是岸上的卵石。
星河的溪流就这样,在永久的冻原上灿然地向前流动。
他也踉踉跄跄地跟着往前走,伸着手、想要触碰到天际。
但夜里的微风又干又苦,稀薄的空气像是某种辛辣的毒药,灼烧了人的肺部。漆黑的夜幕,没有任何的声响,永远的冻原,像是为他准备的一个荒凉的坟墓。
双手还在继续向前,从粘着的冰雪里提起的脚尖却碰着了突出的断凌。冰凌折断,人亦倒地,往较矮的地方滚去。
冰块发出一声裂开的巨响,扬起的积雪散漫地飞向了深邃的蓝天。
李明都一时不备,在雪地上连滚几圈才被平缓的地势和满地的积雪止住。
他咬紧牙关,从地上爬起,又从右腿侧部的长匣中取出了磁轨步枪,接着,狠狠地朝冰原发出一声尖响。
刹那的电光闪烁了黑夜。
冰雪的下面还是冰雪。
他又连开了好几枪,冰层被炸出一个大坑。等尖锐的枪声打完了,他大口喘气,看到动能转化出的热量融化了一部分的雪,雪水在坑里流动,浸没了磁轨步枪的弹丸。
这时,无法抑制的饥饿和干渴让他稍微清醒了点。
他跪坐在无限的冻土之前,把双手伸进雪水坑里,捧起一掬夹雪的雪水。头盔打开了一条嘴部的缝隙。
冰冷的空气,在一瞬间就冻伤了人的嘴部。发热的雪水流进了他被不定型控制的胃袋。粘住冰雪的嘴唇被牙齿一咬,就连雪带皮一起撕破,自己温热的血液让他感到了一时幻觉般的暖意。
“这就是……这就是老天要你受着的,你还不得不受着的。”
这里的雪水成分异常复杂,并不清澈。
不定型的身躯尝出一种重金属元素“铱”的味道。他清楚地意识到他绝对不可能在这个冻原上睡一天或度过一天。
不能闭上眼睛。
他的眼神渐渐转移。
不能登到天上,也不见到任何可以前往的出路,不在建筑里,不在生态里,这不是寒带,没有企鹅,没有北极熊,没有任何藓类或小灌木,只有一个异星般死亡的地表。
李明都晃了晃身子。
那就只有一个方法……向下挖。
九五式的磁轨步枪自带刺刀,还有一把多功能可拆卸刺刀。这两个都勉强可以用来挖冰、来挖这冻土。
雪里面有冰,有土,有被冻结的泥浆,有说不清的化学物质。
他一刀一凿,像在挖自己的坟墓一样,就着雪水坑开始向下挖掘,偶尔在合适的时候,打出几枪。只一会儿,雪水坑就变成了一道数米的深井。
人没入其中,只能将将看到头顶的夜空。
但只一会儿,上方的泥雪便向下开始崩塌。沉重的冰雪触摸到了他的背脊,接着是掩埋,最后就是彻底的深陷。
人类的生命在这里必然会止步。
然而不定型的身躯却感到快活自在。
地上与地下对于不定型来说,都是一样的。在这冰天雪地里,越接近地底的地方,越有一点地热的余温,反而越为惬意。
不定型的身体可以分解出氧气。同时,也可以吃冰勉强维系短时间的生存。它代替了李明都原本人身的消化器官与呼吸器官,为人身提供了可以存活的能量。
钢铁与人身反倒桎梏了不定型原本近乎浸没一般的挖掘与流动的方式。但在另一方面,也保护了得之不易的热量不会轻易流失。
毛刺般的冰雪不停地压在他的身上,不再能取走他的热,反而像是沙子一样保护了他。
现在,李明都才明白了这里的求生之道——
把自己埋在地里面。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继续一边吃雪勉强维持生机,一边拼命地往下挖。这次他不再吝啬九五式的任何一点行动能源了。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有一天也可能有三天。也不知道挖了多久,可能只是一百多米,可能已经有一公里余,他触摸到了固体的、坚硬的岩石的大地。
不定型轻轻舔舐了地面,尝到了有机物的痕迹。
那是大片大片蓝藻的死尸。
在这个时代,生物还停留在微观与原核的层次上。
但对于不定型来说,已经可以算是一种高于雪水的食物,可以弥补体内诸多元素的不足。
他已没有任何闲暇或余力去构想这个时代的无上明星或者逃出这个时代的事情。现在,除了死以外,他知道他只有一个方向,那就是沿着有机物的痕迹缓慢地前行。
像是某种匍匐行动的虫子,在这被一公里有余的冰雪压倒的地方,觅寻食物的痕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的概念在黑暗的地底已经彻底消失了,他听到了若有若无的水声,像是波涛一样不间断地拍打在了岩石上。
再往前去,岩石变得湿润,不知何处来的水轻轻地渗进雪泥的深处,潮气浸透了不定型探出头盔的身躯。
他接着往前,轻轻捅破一点雪泥。大水再不受抑制地冲到了他的身上。
那是被封在冰里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