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头是无言的肯定。
他彻底清醒了过来,大声地问道:
“这东西还在吗?它有哪些信息……?”
时晴站在偌大的火星影像的前方,见着这颗业已死去的星星无穷的光转,她说道:
“这东西现在就存在于我们基地下方一个保存的地方。当然,它与人类没有任何关系,根据检测,它被制造的时候,人类及地球一切生物都没有诞生。它也并非原本的模样,我们猜测它应该是某种用来书写文字的工具,它的表面有许多纹理,这些纹理,让我们想起了当初丽国旅行者计划发射出去的金盘,但我们并不能解析它,只能确认这并非是天然的。”
“不能解析么……”
希望落空的年轻人喃喃,又急切地问:
“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认为这就是我所见到的那个钢星所留下的痕迹?这可是整整二十亿年的时光呀!你曾经说过,人类文明的一切只需要一亿年就会在地球上彻底销声匿迹,只能从地层中寻找一些类似于地铁、通道、地基所残留的纹理!是的,纹理,一切建筑都会消失,留下的只有它们的痕迹,我记得……我一直记得!”
时晴罕见地、露出一点微笑了。那时,她靠在火星的边上,火星投影的位置原是一面墙。墙原本雪白的,如今红彤彤一片,照亮了她的侧颜。这少女从容不迫地说道:
“先生,我确实是那么说过。实际上,这也是我们为什么没有在火星上发现任何端倪,或者说发现的大多数端倪都有其他的可能性、不能作为决定性证据的原因。但我们发现这东西,是在太空……是不是?”
李明都恍然:
“是的,确实是的……”
不知何时,积在屋檐上的雪落到了地上,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响,犹如太空中所能听见那种身体与衣服摩擦所能发出的极细的声音。
她立在墙边,望着全息投影里处于远方的地球,而继续说道:
“人们都说太空恐怖。那确实是如此的。然而,倘若说太空会让一切生命的迹象消失……那么,我们将视野放诸生命之外的话,岂不是能够发现星球才是真正的毁灭一切的元凶吗?”
“只要仔细想想,就会知道太空一无所有,也因此没有变化。而星球应有尽有,也因此变化无穷。因为它是物质的综合,它是无数物质的合并。所以化学作用与物理作用多到不可思议,热量会在物质与物质的接触间流动,氧气这种活泼的气体会无情地侵蚀一切,化学元素多到不可思议,物理的、化学的作用也多到不可思议。所有的造物都会风化、会腐烂、会变动、会融解或溶解,直到变成其他的物质,变成相对更稳定的、却不保存任何信息的物质。我们以前叫塑料白色垃圾,是因为以前的塑料需要两百年的时间才会降解,这对于人类来说足够漫长,但对于地球、或者你所穿越的时长来说,难道不只是一瞬间吗?”
“你想说,太空没有这些作用,所以能够更好地保存一些痕迹,是吗?”
“是的,先生。太空的作用很少,最主要的是引力,引力不会破坏小的东西。除此以外,便是直接的物理接触,像是陨石撞击了另一块陨石,再次则是电磁、热的辐射,譬如太阳的照耀。所以,只要找找看,就会知道有许多陨石其实已经飘了几亿年、十几亿年,它们数十亿年来不曾有过任何变化,只是表面留下了曾经碰撞的伤痕。也正是因此,太空的东西反而能比地面上更能迫近物质理论的极限。你还想得起旅行者号的事情吗?”
“我记得……那是丽国在许多年前向太空发射的深空航天器。上面还有刻录着人类信息的金盘……它们好像已经停止运作了,是不是?”
“我们说它们停止运作,是因为人类不再维护、也无力维护这些远去人间的船只。它们的仪器已经失灵,它们也不再能把讯号传输到地球上。它们是人类上个世纪的痕迹,与现在的人类或未来的人类已经没有任何干系。但你猜猜它们真实存在的维持痕迹的寿命还有多久?”
李明都不知道。
“这是一个不确定的数值,因为太空中还是有东西,有辐射,有尘埃,还有可能与其他星体相撞。通常来说,我们认为旅行者号上的金唱片最大可能能保存十亿年、不过大约在数千万年内会被星际尘埃侵蚀殆尽。而旅行者号本身……”
时晴顿了顿,她沉静地说道:
“或许能保持一百万亿年以上吧。这是一个估计的时间尺度,差不多在这个时间尺度上,旅行者号或者先驱者十号,会撞上这虚无世界里残存的固体的东西,而彻底消灭。纵然太空再空旷,只要时间够长,还是会撞上一些东西的……而自身也会有物质衰变。”
骤然抛出的广阔的时间尺度让李明都感到目眩。
然而时晴继续说道:
“与之相反,动的东西,在星球上,总会趋向于毁灭。只需要数亿年就会彻底消失不见。好比现在的火星……在二十亿年前被钢铁覆盖,到底也是空空的下场……什么也不剩下。唯有你所叙说的轨道环中的一些碎片,还在太空中无际地漂流。而这一片,在满身疮痍的火卫一的护卫下,穿过了亿万年的时光,来到了我们的面前。”
说到这里的时候,时晴停下来了。
李明都却仍静静地在听。
时晴凝视着这特别又特别的年轻人,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
“好啦,现在,让我们谈谈你的外星友人吧。”
“你想说些什么?”
李明都抬起了头,以一种危险的审视的目光看着时晴。
时晴毫不在意地抱着胸口,自顾自地说着:
“你说那人是一个人,而她的世界在她绕着地球旋转时就已灭亡,是吗?”
“是的。”
“那你有想过,她是怎么出发的吗?”
“什么意思?”
“首先,我要声明的是这是一个假设的故事,这也是一个假设的情形。现在,我的意思是……倘若她是世界毁灭之前出发的,那么她为什么没有同伴呢?”
李明都想起自己过去的某个猜测,而喃喃地说道:
“可能是他的同伴在中途因为意外死掉了。”
“假设她有同伴,那么显然他们不可能是死于自相残杀……因为资源是充足的,甚至足以供给与你一个陌生的生灵。那么,这些假设的同伴的死亡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因为绝望而自杀的。他们心想,生灵的世界已经毁灭,自己的文明已经不在,生活已经不值得去过,与其活着不如去死……”
时晴说:
“然后,她一个人选择活了下来。”
李明都不可思议地抬起头,凝视着时晴那沉静端庄的面色。
她身上那双坚定而明亮的眼睛,总是给人一种稳重而宽容的感觉。但不知为何,李明都却感到了畏惧。
时晴继续说道:
“这种可能不妨碍结论,不过我还是要说它的可能性是很小的。六千五百万年前,天上掉下了一块陨石,灭绝了一切恐龙,然而这种急促疯狂的灭绝也至少需要成百上千年的时间才能完全显现后果。而他们的出发,按照你的描述,不太可能有多么漫长或多么久,可能是很短的时间内,符合一个航行周期的时间内抵达了地球,就与你相遇了。”
“而另一方面,显然,火星的世界就是在那个时候陷入了永恒的死寂。那么,是否可以认为,他或者她,还在火星的时候,他们的文明已经趋于灭绝了呢?所以她只有一个人出发。可能,她原本就是一次地球探险计划的预定宇航员,只是重新履行了自己没能用上的职责。又或者她并非是宇航员,而是其他了解到钢星的某个地方还存在航天器发射可能的文明的一体。毕竟他们能做出轨道环,恐怕自动化的程度也相当之高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明都睁大了眼睛。
时晴从容地答道:
“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想过……她是在她的文明已经衰退毁灭的中途或者已经毁灭之后,凭着自己的意志向着地球飞来的呢?”
不知何时,全息投影已经关闭。火星、火卫一、登上火星的宇航员还有那曾经漂浮的圆盘都已消失不见。
太阳沉到了地平线的另一头,阴云逐渐消散,雪花已经停止,冬日里的银河在极靠近地平线的地方,宇宙一时沉静。
时晴走到窗的边上,重新拉起窗帘。城市的灯光、夜空中的星光、还有清冷的月光就都一一重现了。
微风轻轻吹起树枝,停滞在树上的雪便随之轻坠到地上。
时晴凝视着坠落到地上的雪,说道:
“那么现在试想一下,在你的想象或者我的假设之中,她所面临的是一个遍布数光年之大的、黑暗的、死亡的人间。在那个世界里,没有任何能谈话的人。空间广大而寂寞,时间无限而无意义,她可能已经没有了亲人、也可能没有了爱人、至于同伴或者来自社会的赞许与肯定则几乎一定已经是全部消失了……出发……出发这件事情毋说对那时的她自己有什么意义,未来的留存后世的意义也已经并不存在。生物的历史与世界在火星上均已消失。然而就是这样的情况下,她却选择了出发,你有想过吗?这是……为什么呢?我唯独对此很感兴趣。”
她转过头,看向了李明都。
李明都抬着头望向了她的眼睛。
“不论是你的猜测,还是我的猜测,我们都一致认为她所面临的境况是一件无限痛苦的事情。那时的人间对她而言,恐怕已经一无所有,偌大的火星上原来只留下了冰冷的钢铁的巨构。这些为了文明而服务的建筑到底还具有什么意义?恐怕也是没有任何价值的了。原本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已经彻底解离,或许还存在一些别的什么生物,但这些生物彼此之间都已无法沟通。换而言之,那些依靠足够多的人们互相团结的努力,也是绝对不可能成功了。也许选择虚度年华、碌碌无为地度过一生,是唯一可行的道路。至于忍受不了孤独与死寂,而主动放弃这种不值得过的生活,也是可以理解的选择。悲剧的命运好像已经无可挽回地注定。唯独能做到的一切不过是在轨道环上一遍又一遍行走,在这寂静的宇宙里眺望已经永远无法抵达的群星。这就是我所能想象的她最后所能拥有的一切了。”
然而,假定她是凭着自己的意志出发的,那么,我们已经知道了她最后的答案。
她躬身,凝视着自己的命运,说:
“错误。”
这是不对的。
我依旧能做任何事情。
宇宙重新发起了光辉,繁星绝非是遥不可见的萤火。
在她脱离轨道环而向着地球出发的一瞬,曾经出生的群山一同发出响声,文明遗留的建筑为她呼喊喝彩,遥远的太阳洒下的是清晨般温暖的微光,整个黑暗笼罩的死亡世界只不过是组成她一个人的世界的一部分,无非是人生的又一个舞台。
而她已经凭借自己的意志,亲自证明了这太阳所照耀的光辉的大千世界,绝非是一无所有。
还有她与她的群星梦想。
“因此,我认为,”时晴说,“应当想象她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