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回地球的日子越近,李明都思念的心情就越是抑制不住。
这种心情被现在的他掩饰得很好,秋阴在白天只看到他安安静静地呆在胶囊卧室里听人工智能的朗读,跟着人工智能的朗读学习二十二世纪的中文发音。这是他在回忆他还在说现代汉语的那些日子。中文的变化与发展好像静止了,与一百年前并无太多变化,不过他在漫长的其他语言环境的时间里把自己的语感丢失了,需要重新找回。
但晚上入睡后,细心的秋阴能听到一种不安的在睡袋中辗转反侧所会发出的轻声细响。
“你睡不着?”
她悄声地、不知是在询问还是不想惊醒。
好一会儿没有动静。
秋阴起先以为是自己猜错了,等到李明都翻了个身,发声答应的时候,她才知道那是短暂的沉默。
李明都问:
“你也没睡呀?”
“我在想事情嘛。”
秋阴抬着头,在看墙上的显示器。显示器里正实时播放着太空城外那分布在土星环边上的一连串土卫做成的弦月。至于地球,只不过是光亮的天堂一般的环边上与其他的所有的星星都别无二致的一颗小小的点。
“想人了?冬眠前有组成家庭吗?思念家人孩子了?”
一种没由来的恼怒让秋阴伸腿出了睡袋的侧缝,狠狠地踢在隔门上。
然后,她没好气地说道:
“我还没结婚哩。你怎么说话和我以前的领导一样……那老女人整天就问我,秋阴,你谈恋爱了吗?秋阴,你怎么还不成家立业啊,秋阴,你怎么还单着身……我可烦死了。”
李明都笑了起来。父母还在的时候也经常催促他,说的话也差不太多。
“长辈们是会关心这种事情。”
“不过现在倒怪想念她的。我问了问,她是在五十六年前因病去世的。再过两年,她那病就能治了……”
“想念以前的亲人朋友了?”
秋阴沉默了会,说:
“有点吧,想起了父亲、母亲,也想起了……时晴,想起以前的同学伙伴,想起戈壁滩上的明月,也想起大院子里已经很久没见面过的朋友。”
她的话正中李明都的心事。李明都手枕着自己的脑袋,也凝视着显示器外的星群。他们不知道他们在看同样的天空与星星,看着同样的星环横过了同样的群星。
好一会儿,李明都问道:
“谢时晴呢?她不也是这个项目的吗?她没和你一起冬眠一起苏醒吗?”
“老头,你记性是真够差的。”
没有任务在身的秋阴说起话来确实是肆无忌惮,一点不见曾经的尊重的痕迹。她讲:
“谢小姐早就不负责这事情了。当初她后来还见了你几面,只是因为作为曾经的话事人提供一些参考意见而已,但也是越位了。”
“那她现在在哪?”
“她好像有其他的任务。”秋阴低声道,“她的档案是保密的,我也不知道她去做什么了……也许她已经死了吧,最好是死了。”
“你和她的关系好像一直很差?为什么呀?你们不是姐妹吗?”
“这关你什么事呢?”
李明都尴尬地笑了笑:
“确实是不关我事,我就是好奇。那好,我不问了,不问了。”
“快睡吧。”
“嗯,你也早点睡。”
夜又寂静。从太空城的三环传来了一些细微的动静,那是临近住宿区的舱体们的移动。秋阴默默数着舱体们发出的声音,数到第十六次的时候,她不再数了。等舱体发出第十八次发出声响时,她在睡袋里焦躁不安地翻了个身,又悄悄地像蚊子一样出声道:
“睡着了吗?”
又是好一会儿沉默,那边才传来声音:
“还没睡呢……”
“真巧,我也睡不着。”
“你又在想什么啦?不会又是想妈妈了吧?”
“没有!”
秋阴驳嘴道。
她顿了顿,说:
“我在想回地球之后的事情了……”
就这样间断着,一句句聊到了天明。直到土星第二次变为满月,才不知不觉没了声响。群星挂在太空站的边缘,数亿年来不曾变化。太阳在遥远的地方照射着这片远离光辉的土地。建筑内部的空气里飘着一种好闻的消毒的味道,而迎着月光的廊道上始终是一片寂静。
一切以为是漫长的等待的,在等待过去就会变成平常的飞逝的一瞬。回地球的日子不知不觉要到了。
李明都在这里没什么东西,医生和秋阴通知他后,他就可以出发了。
他选择的方式也非常简单,那就是人体冷冻以度过这短暂的无聊的飞行中的半年。至于机器的身体,则在反复确认过后,他决定交由医生处理。
“你们会还给我的是吧?完整的,不会坏的。”
“会的。”医生保证道,“如果我们要抢,也无需骗你。至于我们的技术,也无需将物件破坏,这实在是没理由的怀疑。如果你愿意,你应该也可以全程意识保持在机器里看着我们做事情……”
他摇了摇头,说:
“算了。”
在实行冷冻以前,秋阴行公事地问他:
“除去全冻以外,还有另一种选择是配合药物降低身体代谢频率,但保持大脑活跃,从而可以接受外来神经信号。这种方法,可以让你的大脑收到虚拟网络信号,也就是在虚拟网络中保持意识。你可以设想一种虚拟现实、完全潜行的vr,这也是一百年前的我们的技术的民用升级版本。”
“能从飞船连上地月系的网络吗?”
在医生和其他未来人的面前,秋阴把头盔戴紧了,并且非常正经:
“不能,从土星到地月系的距离太遥远,延迟起步超过一小时,信号衰减也太大了。所以你连上的网络只是飞船内部搭建的局域网,不过这样的局域网内容也足够丰富了,它可以载入非常多非常多的单元,有你一辈子看不完的电影,一百个辈子也看不完的书。”
李明都突发奇想说:
“你们说降低人体代谢,那把人体大脑降速,比如说原本一秒钟思考一个念头,现在一小时思考一个念头,是不是就能忍受这种延迟了。”
这涉及到了刚刚苏醒的秋阴的盲区,她看向了医生。医生讲:
“这不行。首先是做不到。你是不是觉得人体能全冻就还能半冻?这是不行的,半冻只会因冻结缓慢而让冰晶破裂人体细胞,必须要一瞬间全冻,配合纳米机器修复才能维持人体生理的正常。而如果采用大脑和身体互相分离,利用其他方式供给大脑倒也可以,但生理意义上的降低大脑速度目前没有行之有效的方法。除此以外,地月系的网络,其他的人也不会和你一起这样忍受这个延迟,顶多让机器的服务器给你服务,那也无非是扩容了内容的上限,和飞船自带的局域服务器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大概明白了……”
医生还补充道:
“比起现实,在网络里、人的寿命是可以等价延长了。在飞船上的半年,在网络里最多大约能变成两年多,这取决于大脑对化学分子的适应性……这种技术经过数十年来的验证,已经非常安全了。它的本质在于让你处于一种专心致志思考的状态,也就是达到人体的思考速度上限。要是嫌风险也可以自主调节。”
他摇了摇头,讲:
“不管等价寿命延长不延长,等待的时间都不会变短,不是吗?我已经懒得等待了。再多有趣的东西,比起真正的目的而言,也只是细枝末节,有闲情逸致的人才能这样打发时间,而我是个没闲情逸致的。我只想闭上眼睛一瞬间,然后回到家乡,这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
何况在远离人烟的太空,一切事情,他想,都不是未来人想得那么简单的。
“好的,好的,我明白了。”
医生发出了一阵无害的合成的笑声。
尽管是合成的笑声,但李明都猜想医生不太能理解他的想法。
出发的时候,李明都并看不见飞船的全貌,他从太空港的一个小开口走进了飞船,被放置在像维生舱的驾驶室内,在睡前的一瞬,他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秋阴说过她也要回地月系,如果我以虚拟网络方式航行,还可以随时找她聊天,那她不进航天器,又要怎么回地月系呢?”
然而冰冻的程序已经执行,船已向着太阳的方向远离了港湾。
冰冻的时长为一百七十二天。
在太空船的后头,后土太空城仍然处在镇星的外沿轨道上,随着中层那大河一样的星环一起在太空中运行。
医生和秋阴开始往后走,一直走到另一个港口,叫做出生港的港口里。前者对后者说:
“你也该走了。”
后者则站在立舱的前头,摘下了自己的头盔,她望着前头的玻璃和玻璃里的倒影,说:
“我……有些紧张……”
“我们从一出生就是这样的。”
“或者正是因为你们从一出生就是这样……所以,你们的思维观念和我们完全不一致。”
医生迷惑地闪了闪头盔上的灯。
好一会儿,他说道:
“别紧张,只是一瞬间,你就会回到月球上。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和他一样,在半年后再睁开眼睛。”
在她的身边,是一字排开的其他的立舱。从这些立舱里,陆续地有戴着头盔的人在走出。他们和原来太空城里所居住的那些戴着头盔的人一样,连看也不看身边的人一眼。
“我知道。”
舱室打开,她走进其中,然后被浅绿色的液体所浸没。
而那时,飞船已经飞出许远,变成了无垠的太空里一个茫不可见的小点。
在二十一世纪对于太空航行的探索中,人们已经敏锐地发现制约在他们面前的问题其实无非就一点,那就是太空的距离已经超越了人类原本一切的设想。
无人航天器飞上六年才能抵达木星以外的世界。
而载人航天器,所需要的能源、所需要的人类的生存物资,又因为这些生存物资增加的负荷载重需要的更好的飞船设计与更多的能源,和为了负荷与运输这些能源的实际载体所需要的能源舱和更多更多的能源,则是一个几乎不可跨越的任务。
为了完成这个任务,所需要克服的困难不可计数。
其中的一类是在维持人类生存的同时,尽量减少人类自身的消耗。
沿着这种思路,诱发出了若干种可能。
其中一种便是人体冬眠(冰冻)。
为了长生而研究出来的技术,在太空中实际上是意外好用的,因为人体的新陈代谢下降到了极点,个体的寿命等价被拉长了,个体所需要耗费等价被无限地压抑了,主要的难点在于无人操作情况下的解冻作业。
等到李明都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抵达了近地空间、一个环绕地球而运行的太空站中。
半年的时间好像沙子一样从手指上转瞬漏尽了。而他的思维几乎仍然停止在半年以后,他迷糊地睁了睁眼睛,脱口就问出了那个先前没能问出的问题:
“秋阴,你没有上飞船,是怎么回到地月系的?”
周围一片静默,秋阴并不在他的身旁。只有几个漂浮在空中的飞行机器用合成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