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想要显得谦虚，但喜悦的心情抑制不住。技术的差距尽管清楚地晓得，但晓得本身又怎能是亲身的体验呢？</p>
安排了地上的食宿。在通往招待所庭院的小径中，长着许多李明都认不出来却又觉得仿佛相识的树。大火人讲这是巡天总览里的保存，是来自数亿年前的植物的基因。树叶的摇曳就像天上的云朵。河水在树下流淌，里面倒映出了天青城静谧的夜。</p>
城外温度已经低过零下一百度，城内温度也到了零下五十度。</p>
这时的大火二隐没在城市的背后。深青色的空中，繁星簇拥着春望。</p>
委员会安排的招待所在地下的城市群中，通过电梯和隧道与城市各处相连。城市群像是一个迷宫，一层层往外点缀着不同风格的壁纸，可以看出逐年扩建的痕迹。</p>
与房宿的建筑相比，大火内部装修部分显得弱化，没有主义和主角的意识。装潢可以随时自选和更改，依靠的是一次性打印成型。对于大火人，他们还会配合增强现实功能做到更夸张的娱乐化的效果。</p>
而它们外在的整体的部分则几乎可以看出欲盖弥彰的痕迹。</p>
差不多也是时候了。</p>
晚上八点，大火时间的晚上八点，被丹枫白凤叫做内气微元的一种超微型机器人被李明都放了出来。</p>
大火人既没有防备，以他们的技术也无法识别。这种机器便利用无处不在的物质开始自我复制，开始在空气中自由自在地散布开来了。</p>
李明都白天参观大火，与虞八百年感兴趣的大火人交谈历史，晚上回到招待所房间浏览大火人公开的知识网络。</p>
因为没有羽化成人，他没办法直接和这种纳米机器人似的东西交流。</p>
但这种东西附着在人体上，足以四两拨千斤，通过刺激神经、穿过肌肤的方法，给出多种多样的信号。</p>
第四天的晚上，纳米机器人给出了信号：</p>
“找到了。”</p>
他便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带上球罩，走进了天青地下冰冷的夜晚。</p>
内气微元规划了他的路线，在穿过他的视网膜的瞬间做出了地图的标记。</p>
这条人迹罕至的路线包含了维修的管道、监控的盲区、走水的枯井，它几乎没有人，就算有人也好像看不见他一样从他的身边穿过。散布在空气中的内气微元，侵入到机器体内部的内气微元，已经影响了所有成人增强现实的五官，曲折了所有儿童所能见到的世界。</p>
然而从后来的历史看，在当时能够发现李明都动静的大火人仍然有三个。</p>
一个是天生眼盲耳聪的大火儿童，在落后的大火，所谓的眼盲也不属于绝症，只不过是要重新设计视觉神经与激活大脑相应的控制区。然而有趣的是，他的父母刚好是一种奇特的灵视主义者，拒绝为他们的儿子做眼盲的治疗。</p>
这个儿童因为过分灵敏的听觉，喜欢把自己关在最安静的休眠舱内。但前一天他选择了成人，选择背弃父母的愿望治疗眼盲。为此惴惴不安的人在街上来回踱步，听到了从隔壁传来的声响。</p>
有一个瞬间，他可能能成为大火的英雄，站上定形世界与不定形世界共同瞩目的焦点，但也是这一个瞬间，长久的平庸与保守让他无法迈出这一步，最终恍惚地从时代的中心遗落了。</p>
而第二个则是一个密闭性完整的机器人，内气微元无法侵入。但它还没有出生，不属于人类的一员，因此也不敢对人类的任何行为作出异议。</p>
至于第三个，他就是遥山几微。</p>
整个事情显得非常轻松，在十分钟内，他就坐上了特调的电梯。这一电梯将他送往了天青州的下层，也就是基层。</p>
基层要比想象中的狭窄，绝大部分都是岩层，和岩层表面固化的支撑体。那个东西应该被沉入了更深处，也就是基层的再下层，可能是在莫霍界面以下了。</p>
在这一深度，岩浆运动传导了热量，支撑地基仍显得非常冰冷，但室内环境温度已经接近一百度。</p>
没有人看守，或者说，只有“还不算人”的机器在这里运行。在内气微元面前，这些机器显得太过孱弱了。</p>
像是在静止的时间中漫步，李明都轻易地来到了最后一道电梯，也是大火预留的最古老的井。</p>
然后，电梯开始下降了。</p>
到这里，丹枫白凤以及李明都的、或者不定型的与李明都的计划已经算是成功了一半。</p>
内气微元开始收缩防守，主力控制着局部区域。大火人的监控已经察觉到了物质分布上的异常，其中一个监控员已经查到了微观，上报到了指挥部。内气微元从空气的振动中察觉到有其他人正在跟来。</p>
但不需要多少时间了，按照丹枫白凤的规划，等到掌握确凿的证据，丹宸号空降大火表面，进行全地表无差别干扰。利趾出身的遥山几微足以护卫李明都杀出重围。</p>
李明都在被遥山几微接出去时确实是睡死了的。</p>
但在一个月以前，已经察觉到风向不对的丹枫白凤曾多次唤醒李明都。其中一次，李明都稍微投以部分的注意力。</p>
当时，她告诉了李明都他可能即将脱离的事实。但同时，她也对李明都说：</p>
“出去了也不代表是自由，宇宙只不过是一个更大的樊笼。我们的约定仍然有效。你可以自由地选择。”</p>
这个投影的人形站在李明都的身前，凝视着他的眼睛。</p>
李明都答应了，并且从善如流地按照导师的教导，说出了一部分无关紧要的关于不定型世界的知识。丹枫白凤听罢，他便提出了一个要求——前往他在这个时代的第一站。</p>
丹枫白凤答应了。</p>
她的要求就是将内气微元这种机器人带到大火，查找簇的存在，这与不定型世界的意图一拍即合。</p>
一万年前，房宿接收次异结晶爆炸后，就与大火断绝了联系。对于大火后来的处理也不甚清楚。</p>
唯一清楚的事实在于后来大火再也没有贸然运输的事情，换而言之，那个东西，或者那个现象仍然在大火星系的内部。</p>
一万年后，或许就连大火自己都已经忘记了这个迟迟没有发作的炸弹，而疏于严加的保管。</p>
电梯的大门缓缓打开，他几乎是战栗地走进了观测房间。</p>
观测房间很大，据说原来是个仓库，被沉进了地底的深处。墙上有着一道突出的合成材料大门。</p>
它可能已经有数千年没有打开过了。</p>
而大门的后面复有大门，墙后还有其他的墙，这些都是每一千年扩建一次的成果。在这观测的房间里留下了数百具维修机器人的躯壳。每隔一段时间，它们就会重启、检修与维护。</p>
“那就打开这道门吧。”</p>
李明都对着空气，对着空气中散布的内气微元说道。</p>
“打不开。”</p>
机器穿过视网膜，给出了最简单的回答。</p>
他顿时惊愕地扬起了眉毛：</p>
“怎么会打不开呢？”</p>
内气微元已经聚集了起来，控制了一两台机器人的身体，用于自己的思考。其中一台机器人说道：</p>
“封死了，前后左右上下全部封死了，没有留下任何缝隙，我们也穿不过去。”</p>
另一个机器说：</p>
“这只是做成门的样子的墙。这个‘门’的实际作用是引线。”</p>
“引线？”</p>
“炸弹，不过因为隔绝的原因，无法得知什么性质的炸弹，但我们推测它和当初大火十三重建地表时是同一个能级。”</p>
“有什么办法吗？哪怕是强行？”</p>
“做不到。”</p>
内气微元控制的机器人说：</p>
“我们正在遍历这里所有的能动工具，但都做不到。能做到的，时间不够了，有许多人正在往这里来。”</p>
李明都眼眶发红，拳头击打在柱子上。</p>
在他的想法中，已经是前功尽弃的了。</p>
这是一次完全依靠房宿对大火门类科技的领先进行的“潜入”，它以失败告终从逻辑上原本是理所当然的。并且这个行动几乎是完全暴露了李明都的存在，却没有抓到确凿的证据。如果有以后，恐怕也不会再有像这样轻松的机会了。</p>
“那只能先撤退了吗？”</p>
“我们会帮助你，但我们已经暴露，我们已经在被清除。”</p>
李明都心里已经明白行动得太贸然了。但他已经顾不得考虑之后的做法，只能转身向电梯处逃去。</p>
但新的厢房落到了底。</p>
李明都的心同样沉到了谷底。</p>
假如大火的人先到达了这里，或许接下来的历史都会大不相同。</p>
然而历史在这里开了一个玩笑。</p>
门缓缓打开了。站在里面的是——</p>
遥山几微。</p>
也是最早发现李明都的动静的三个人之一。</p>
在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惊慌。他原本就是为了战斗而被制造出来的兵器。</p>
李明都睁大了自己的眼睛。</p>
他突然想起了当初逃犯们的自述。在逃出白凤监狱时，不止是丹枫白凤想让他们消失，也有其他存在于房宿中的力量帮助他们了解了过海号的存在。如果追溯到更早以前，又是谁透露的次异结晶的运输呢？</p>
遥山几微不知道那个答案。因为他深刻地知道，他也只不过是一个工具。</p>
原则上，作为一个工具，他不该在这个时候主动出击。</p>
但在发现李明都动向的瞬间，他突然想要出来，想要追踪，想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在隐隐之中，也意识到了眼前的人的不平凡与背后的丹枫白凤的存在。</p>
也因此，他抓住了一个机会，站在了历史、伟大与卑鄙的风口浪尖。</p>
他沉静地问道：</p>
“你究竟在做什么？我看到你偷偷走了出来，我看到……微元在蒙蔽机器。你知道吗？房宿的部队正在追过来。”</p>
李明都抖了抖身子，站直了。</p>
他说：</p>
“我想穿过那扇门。”</p>
“门后面有什么？”</p>
“还不知道。”</p>
“还不知道？”他皱起了眉头，生化的肌肉因此虬结，“那为什么要进去？”</p>
“因为里面的东西可能会改变整个银河。”</p>
李明都说。</p>
“原来如此，那你为什么还不进去呢？”</p>
“我没有办法。那里有扇像门的墙。”</p>
李明都看着遥山几微，侧过身体，指着那个大圆盘。</p>
“但你有办法，是不是？你能……穿过它。”</p>
遥山几微顿住了。</p>
于他个人而言，这是一个违背了法律的、违背了命令的举动。在他出生之前的教育中，这种想象、这种举动、这种可能都是不该有的、不能有的、实际上也是无法产生的，作为一个工具，他没有任何选择。直到他出生以后，突然……选择变得无限之多，好像……做什么都是可以的了。</p>
偷盗不过是处罚，然而在之前偷盗这个想法在他的脑海里都不存在。杀人理应偿命，然而睁眼就能看到逃犯到处都是，好像也不是一定会被终止的了。所谓的惩罚并不会真正地降临到身上。就算降临了，那也是过错发生以后的事情了。</p>
但在出生以前，在他的脑海中，在犯下过错以前，他就会被终止，是不可能存在的。</p>
这短暂的沉默像是历史的窒息。遥山几微始终没有说话，也许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电梯井的声音越来越大。某种东西，不是厢房，而是更可怕的某种活武器正在迅速下坠。在那个东西碰到厢房的瞬间，整个观测房间都被震动。巨大的声响迫使内气微元行动了起来。电梯的大门整个扭曲与撕裂，那个东西正在敲击大门。</p>
它要进来了，它马上就要破门而入了。</p>
这时，遥山几微说：</p>
“转身，往大门的方向走。”</p>
李明都听话照做，只从眼角的余光中瞥见闯进来的执法机器。机器带来了奔马和光岩们的眼睛。</p>
“你们要做什么？在这里要干什么？这里什么也没有！这里是禁止出入区域。”</p>
屏幕后的奔马声嘶力竭。</p>
然而遥山几微已经散去了自己的身体，只与利趾的框架成丝状相连。框架追上了李明都，所有的丝就都全部贴在李明都的太空服上，将他包裹了起来。</p>
然后物质的紧闭被打破了，就像水渗过了石头。光线因为空间不合常理的概率波弯曲，而瞬间迸发一圈浅浅的霓虹。</p>
顿时，奔马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一样倒在了地上。</p>
其他的人还不明白。</p>
当时防卫部的秘书还一无所知地问道：</p>
“那两个人怎么突然消失了？”</p>
光岩的双手撑在桌上，他恍惚地说道：</p>
“那是隧穿。”</p>
内气微元干扰了通讯视频的传递。所有屏幕的光影扭曲起来。这突然给了奔马一点不切实际的妄想。他对着光岩大声道：</p>
“我们一起过去。”</p>
然后不等光岩回复，就已经跌跌撞撞地跑出了门。</p>
而对于李明都和遥山几微，只不过是一瞬间的感觉丧失。在感觉回来的同时，阻挡他们的墙已经到了身后。</p>
他们被逼到了一个狭窄的空间里。</p>
一种东西，一种浩大的东西，晶体，一面接合一面的八面体，一个个棱角把他们抵住了仅留空间的边缘。</p>
原本填充在这里的物质，已经被排开，有些原子挤成了高位的元素，迅速地放射开来。放射的微光照亮了两个人的身前。</p>
李明都悚然一惊，却在转瞬之间又安心地意识到自己仍在现实的空间中。</p>
他没有被传送走。</p>
什么异象都没有发生。</p>
只有遥山几微惶惑不安的问：</p>
“这是什么？”</p>
“你们的人把这东西叫做‘簇结晶’。”</p>
李明都恍然地说道：</p>
“而对我来说，这是一切的起源。”</p></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