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除了一对家主子女进出门上下学,以及必要的仆人采买家用进出外,其他时候都不怎么开门的柳氏老宅,今日不仅少见地开了院门,而且开的还是在正中位置的大门,这个规格比之以往的只开角门来说,对于一贯低调的豪商大姓柳氏而言,实打实就是近些年破天荒的头一遭。
不仅如此,柳氏那位常年在凉州郡城那边经营自家生意的家主柳元骧,不知何时也已悄然回到了小镇,在指派了府中下人打开正门之后,他就亲自带着一大群族中直系或旁系的头面人物,前呼后拥一起站在府门外的台阶上,齐齐望着街口拐角的位置,翘首以盼,迎候贵客。
只是如此大的阵仗,柳氏族人但凡有些牌面的都到了,却唯独不见家主膝下那一对嫡系儿女,那位年岁不满十五,佳人美名却已经遍传凉州郡城的家主长女柳清秋,此时还在乡塾草堂之中,正捧着一本先贤典籍安静温书,而那个比之小了两岁的家主嫡子柳清辉则明显不是个爱读书的料,此刻就趴在草堂的最后一排,百无聊赖,与小胖子朱禛一起,二人之间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说话的声音也不太大,混在一片琅琅书声之中,就不那么明显。
作为小镇镇守圣人之一的乡塾塾师也坐在草堂内,对于这些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的事情自然一清二楚,但是这位一贯温和沉静,养气功夫极佳的青衫儒士,并无任何太过特别的反应,恍若不知。
在来到小镇之前,这位儒家圣人还有个很响亮的名号,与另外三人合称“儒门四生”,在天下最大的那座文庙祖师堂里是有一把交椅的,不算很高,但也绝对不低,妥妥的下一任文教教主候选人之一,教书一事于他而言,得心应手,惟手熟尔,况且自他接任儒教一脉在小镇的镇守之位已有十多年,坐在乡塾内看着进门来求学问道,年满后再出门去的小镇少年少女,也已不下一二百人之多了,所以这位深知育人之道的中年儒士,治学严谨是一方面,但同时也早不再如当年初出茅庐时一样,只认为所有坐在书斋学堂内的学生,就都应该死读书,读死书,“有教无类,因材施教”一说,是天下文庙供奉的那几十个神像之中年岁最久远的那位读书人一贯的主张,儒家也是靠着这个才成就了如今唯三一品之一的儒教的根本,不能说是没有道理的。
却说早上的时候,柳氏那位很少回来的家主柳元骧,曾试图要给一对儿女在乡塾崔先生那边告假,但是府中仆人尚未成行,就被柳氏老太爷一句话给叫停了要迈出门的那条腿,当时柳家主大概是认为有贵客要登门,此举似有不妥,但柳老太爷就又只说了一句话,“龙泉剑宗不是水岫湖,我柳氏也不是那朱氏,你柳元骧更不该是那只会些小心思,实际越活越回去的朱建棠。”
四大剑宗之首的龙泉剑宗,山门开在天下九洲正东的石矶洲,是那座财力富庶程度独占天下九洲鳌头的一洲之地内,仙家宗门中的执牛耳者,同时也是四大剑宗之中唯一一个不止会练剑,更能出产名剑的所在,剑术、剑意、剑心三途同修的剑道正宗,底蕴深厚,术法卓然。
此次龙泉剑宗派往西北礼官洲盐官镇的门下剑修共有四人,以一个年不满十四岁的少年人为首,此人姓欧,单名一个阳字,跟在他身后的三人,一少二老,皆为剑修。
极有意思的是,不知道是巧合还是约定俗成的江湖共识,天下九洲大大小小的仙家宗门,但凡是交了一成宗门气运为定金来此谈买卖收徒的,无论挑人也好,谈买卖也罢,无一例外都是由年岁不大的少年人负责,水岫湖的柯玉贽是,云林宗的章锦淮是,甚至西河剑宗李玉瑶和龙泉剑宗的欧阳也是。
更有意思的是,三教一家早早定死了规矩,凡是来谈买卖的外乡仙家,一律以一成宗门气运作为定金敲门砖,外加三成就可以带人走,全然不在意对方的山门大小,品级高低,但实际上九洲之内的仙家宗门品级高低,恰恰又与气运多寡关联极大,虽然偶有例外,也不是一定的正向必然联系,但绝大多数都会是品级越高,气运就越厚,所谓一成气运在这些分个三六九等的仙家眼里,多寡悬殊。
如果拿此次甲子之约来到盐官镇的这些外乡仙门来说,五品的水岫湖比不上四品的云林宗,而四品云林宗自然也比不得位在正三品,差一步进入二品的四大剑宗,修行世界还有个经过成千上万年演化而来的成规,与此事有直接的关系,就是仙门品秩上自一品,下至九品,每三品就是一个大台阶,互相之间差别极大,江湖上有个话糙理不糙的说法,中三品最高的正四品宗门给上三品最低的从三品宗门提鞋都不配,气运多寡更是天壤之别,这其中差距之大可见一斑。
可当初制定买卖规矩的人,却对这其中的差别视而不见,端端正正在四成气运上面画了一条线,不至于让你真正地伤筋动骨到直接活不下去,又能让你咬牙切齿,切肤之痛,而且来的宗门品级越高,割掉四成气运之后就会越是肉疼。
时近正午的时候,以欧阳为首的一行四人低调出现在了小镇清水街的街角,这位正儿八经身出名门的豪门子弟,一现身时就能看出来与那柯玉贽不是一路人,不仅衣衫朴素,态度平和,他们甚至都不是从小镇东口那边大摇大摆进入的小镇,反而是特意绕了一圈路,从小镇北口默默进入盐官镇,也没有惊动任何人,以至于都没有几个镇民看见他们。
带着一大群柳氏族人早已等候多时的柳元骧见到来人,赶忙走下台阶,前迎几步,拱手笑道:“贵客登门,有失远迎,还请各位仙家恕罪。”
对面那为首的少年欧阳也同样一脸温和笑意,回以抱拳,歉意道:“柳家主客气了,有劳诸位在此久等,实在是我等的失礼,抱歉之处还请各位见谅海涵。”
双方从见面开始,气氛就很融洽,一番热络寒暄过后,宾主相宜都很放松,把臂共进府门,很快就到了柳氏老宅的正堂。
柳家那位已是古稀之年的老太爷并没有与柳氏族人一起到府门外迎候,就只是坐在正堂之中等着人来。
府门外的一行人穿过府门,绕过门前影壁进入前院,就能看到坐在正堂内上首主位上的这位上代柳氏家主,是一位看着须发皆白、老态龙钟,但精神头却又很足的健硕老人。
欧阳带着同门三人,在柳元骧陪同下进入正堂,这位仙家少年当先抱拳,恭恭敬敬朝那老人行礼问好,“晚辈龙泉剑宗欧阳,携同门三人,见过柳老前辈。”
柳老太爷点了点头并未起身,环视了一圈这老老少少一行四人,伸手虚扶,笑声爽朗:“老朽不过一截乡野朽木,面对各位仙家高人,于礼来说本该出门远迎,只是这年纪大了腿脚不便,还要劳烦各位先来与我见礼,罪过罪过。”
看得出来,欧阳对此毫不介意,听着那老人如此说,反而又低了低身形,笑道:“老前辈安心便是,来之前家父曾特意交代过,要好好与老前辈行礼问安,还要我代他向您问好!家父与您是至交好友,晚辈又岂敢放肆?”
柳老太爷闻言一怔,认真看了眼少年之后不确定道:“这么说来,令堂乃是欧鹤鸣?”
欧阳笑着点了点头,肯定道:“正是。”
柳老太爷又细细看了眼恭敬站在躺下的少年,摇了摇头有些感叹地笑道:“果然仙家修行与我们这些普通人就是不一样,六十年前你父亲来这里谈买卖时,我们还是把臂言欢的同龄好友,不曾想这甲子过后,我已是垂垂老矣,你父亲却还正当壮年,不一样啊,不一样。”
老人说着话,似乎陷入了某种很是久远的回忆之中,眼神浑浊飘渺,站在堂下的包括柳氏家主和龙泉剑宗四位来客在内,则都静静恭候,无人说话打扰,也没有不耐之色。
柳老太爷过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回神,看着堂下那四位外乡来客,人人面色温和平静,毫无着恼之色,不由有些欣慰,但同时他又看了眼正堂门外,似乎那一双浑浊的视线能穿街过巷,看见镇南玉砌街朱氏的那座高大的门楼牌坊,继而就有些可惜地叹了口气。
可惜的是,他的那位早已入土多年的姓朱的老朋友,生前在世时曾辛辛苦苦经营筹划了大半辈子,苦心孤诣,精心安排,到最后却还是没能让他身后之人逃脱宿命,没能跑出镇南无名巷北灵观里的那位老道士当年下过的那句谶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
天色渐迟,晚饭过后。
一过戌时,负责小镇打更的邋遢汉子侯君臣就提着他挣钱吃饭的家当出了门,穿街过巷,步履平缓,一下又一下地敲着梆子,口中念念有词,声音悠长。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
贫寒少年楚元宵一如既往,饭后送走了打更的老光棍,一个人坐在镇口的老槐树下面,看了会儿天上那轮过了十五之后,就开始逐渐从圆满转为半弦的明月。
侯君臣打更临走前曾特意告诫过,让他不要在外面多待,尽早回家,锁好门窗,不是所有人都会像当初那个花名红莲祭酒的红衣贵公子一样,登门杀人,半路收手。
惜命少年一贯听劝,所以只是在树下坐了片刻,就起身拍了拍沾在屁股上的土,准备回家锁门睡觉,一身水韵,怀璧其罪,群狼环伺,由不得他不小心。
只可惜“福祸无门,唯人自招”这句话,放在他这里好像总是不那么恰当,自从那位风雪楼的红莲祭酒在雨夜跳上他家墙头的那天开始,他的麻烦就不曾断过,今天看起来,就又来了一桩事。
还不等少年走进院子,反锁院门,老远就听见一声笑意柔和,很是热情的呼唤声从长街西侧传过来,少年应声回头,就看见往日里远远碰上都要绕着走的那位镇中心韩记食铺的柳掌柜,领着她家那位出了名朴实憨厚的黝黑汉子,汉子手中还提着一只尺寸小小、四四方方的盒子,快步往这边走过来。
少年有些犹豫,一方面知道自己如今不宜见外人,另一方面又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二位往日里连话都没说过几句的乡邻,必然是带着某种目的而来,这就叫事出反常必有妖!但他还是有些左右为难,若是面对外乡人,他可以毫不犹豫进门关门,不给对方一个字的言语机会,可面对小镇上的乡邻,他有时候也会有些拉不下脸来。
过往多少年间,这个少年因为那个小镇上四处谣传的流言,处处人嫌狗不爱,活得拘拘谨谨,磕磕绊绊,所以对于人情一事就反而看得比旁人更重,因为滴水之恩于他而言更重于旁人,当初老梁头在茅屋里的那张破烂竹椅上过世之后,帮着他抬埋了老人的附近乡邻里,就有那位特意过来帮忙的黝黑汉子,而且镇上那位石匠师傅送过来石碑的时候,在立起来的碑前摆放的贡品里有一大半,都是出自镇中心的那间韩记食铺,那个憨厚的黝黑汉子跟那位笑呵呵的石匠师傅一样,都没有收钱。
楚元宵回头看了眼街对面的茅屋,犹豫了一下之后最终还是没有选择抬脚,站在原地等着那一对极显热络的中年妇人和略显沉默的黝黑汉子夫妇,等他们到了跟前之后,又将二人让进了院中。
今日迎门,仁至义尽,无论如何,都算还债。
寡言少语的朴实汉子韩夔,自打进门之后就一直沉默无言,偶尔抬头看一眼孤苦少年之后就会再次低下头来,侧头看着屋外这间破落的院子里的各种破旧陈设,眼神中藏着些许不易察觉的亲切。
其实他们韩家在很多年前时,是与眼前这个院子差不了太多的,后来直到他讨了媳妇之后才开始有所改观,乃至到如今的焕然一新,韩家也终于能如那些有钱人家一样有了些富贵气,这当然是好事,他也觉得小镇上广为流传的评价自家媳妇的那些好话,都说得很对,但这个一贯少话的黝黑汉子有些时候也会有些怀念,怀念当年曾吃不饱饭时,不期然从屋后的鸡窝里掏出来一枚鸡蛋时的惊喜,怀念日日守在田间地头盼着天上下雨,再等雨水落在自家那几亩薄田上,就会知道今年能有个好收成时的高兴。
这个敦厚汉子自幼家贫没读过书,不知道当年的那些感觉,该用一个叫作“希望”的词汇来形容,只是偶尔会有些遗憾,如今家境殷实早就远超了当年,也不必再为如何填饱肚子发愁,儿子还能交得起每年那几百文的学塾束脩,有书可读知书明理好过他这个当爹的太多,但他却反而很少再如当年一样,能只是捧着一块简简单单的糕点就高兴许久…难不成这人一有了钱之后,能让自己高兴的事情反而少了?
柳玉卿不愧是开门做生意,迎来送往,与人打交道打了十几年的一把好手,明明一天之前她还嫌弃你是个命硬克人的扫把星,但是此刻站在当面时,你却又完全看不出来她心里对你抱有的成见,说话做事,言笑晏晏,热络非常。
这位小镇上一贯出了名很能算计的韩记食铺柳掌柜,能让韩家短短十来年就改头换面,从那所谓的泥腿子行列里拔出了腿来,自然是说话做事谈买卖的本事都远超同侪,在这一点上她很有自信,俗话说术业有专攻,要说讨价还价,那她的本事可比某些所谓身出名门的仙家子弟要老道得太多了。
自打见面开始,这位柳掌柜就一直在与那个贫寒少年拉关系攀交情,一边说着当年老酒鬼在世时,自家铺子与他如何如何的做过食客买卖,又说着与那位老更夫如何如何的关系融洽,但凡路上遇见了还能攀谈几句,还提到了那老更夫过世时,自家觉得如何如何可惜,所以才主动过来帮忙送行,当初送来那许多贡品,就是觉得乡里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又如何的好人不长命云云,总之就是个交情匪浅,源远流长,彷佛他韩家与这贫寒少年楚元宵祖上那就是不可多得的世交,亲得不能再亲了。
楚元宵将这二人引进屋中落座,其实他们的来意也很好猜,无非就是为了那一身在侯君臣口中所说的让人眼晕的水韵,想来对面这一对按辈分算是长辈的夫妻,心中也清楚自己清楚,只是眼见对方顾左右而言他,本就不愿多提的楚元宵自然也不会先提及。
少年很少有机会与旁人打交道,自从那两个老人过世之后,小镇上有了那些传言开始,他能说话最多的就只剩下对门那个似乎百无禁忌的邋遢更夫,再之后就得排到镇西云海间的那位圆脸富态的老掌柜,可那位买卖人与眼前这位明摆着又不是一类人,所以眼下这个当口,少年就实在插不上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勉强笑着应付,偶尔偏转视线与那个黝黑汉子碰上时,双方就都会有些尴尬,不约而同地转开视线,坐落不安,三人之间的气氛也显得有些不太自然。
柳玉卿自忖这场合气氛烘得差不多了,伸手拍了拍身旁的汉子,示意他将还提在手中的那只小盒子放在桌上,这才笑着介绍道:“来之前,我还跟你韩叔两个人商量来着,说这许久不曾登门拜访,今天这么贸贸然前来做客,也不知道该带些什么东西,在家里踅摸了一圈也没看到啥好东西,就只能带了几块铺子里的丰收饼过来给你尝尝,不是啥好东西,小楚你可不要嫌弃啊!”
楚元宵见状也没啥别的可说,就只能跟着客气,笑着回应道:“韩叔跟韩婶两位是长辈,能过来串门就已经是我当晚辈的福气了,哪里还需要给我带什么东西,您真是太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