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茨小镇很安静。
昨天下过的雨在街道上流着,硬拽着几缕杂草与树枝,顺着低洼的路嘘嘘向前,卡在了下水道的旁边,向四处缓缓漫溢;几个行人的脚步迈过一坑积水,跳上旁边的路牙子,晃悠悠地走着;女人提着裙子的下摆,像舞池里的舞女,翩翩起舞;人力车尽量躲避着行人,生怕车轱辘践踏起的水珠飞溅到行人的身上,车夫的大脚丫“噗嗒噗嗒”拍打着滑溜溜的地面,在马路上穿梭。
阴沉沉的天空睁开了惺忪的眼睛,厚厚的云层裂开了一条窄窄的缝隙,一丝光亮钻了出来,天有了明的痕迹。
面包店墙角的屋檐下,还是那一些乞丐,瞪着一双双饥饿的眼睛,蜷缩在墙角。他们身上的衣服虽然很破烂,却很干爽;高高的喉咙吞咽着口水,干瘪瘪的肚子贴着后脊梁骨,“咕咕”叫着;他们躲过了昨天的雨,没有逃过饥肠辘辘。
他们早早就跑到了这儿,等待着兔爷的施舍。
台阶上的那两扇厚厚的玻璃门紧紧关着。
抬起头看看天空,这个时辰兔爷已经送完货回来了,也许他正在店里的柜子上收拾昨天的剩面包,他嘴里依旧叼着那只烟斗……这是那一些乞丐的想象。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耳边只有匆匆忙忙的脚步声,还有车铃声,还有行人窃窃私语声,就是没有耳边的开门声。
这时候,一个浑浑噩噩的中年男人向这边走来,他的脚步停在了面包店的门口,他的一双大眼睛目不斜视地盯着对过坊茨医院的方向。
墙角的乞丐一阵骚动,他们的身体不由自主往台阶上蹭了蹭,互相推挤着,抢占着绝佳的位置。他们怀疑眼前的人是来抢他们饭碗的。他们心里徒增了敌视与烦恼。
眼前的男人很高大,看着也很结实,只是一双大眼睛不算太有精神。满脸沮丧,蓬头垢面,一身湿淋淋、邋里邋遢的衣装,上衣大敞着胸膛,露出清清楚楚的肋骨;一条肥大的裤子摞满了补丁,有的补丁已经脱了线,挂着一个角,或者吊着一个边,每往前走一步,那几个补丁就左右摇晃,露出他腿上的肉。
这个中年男人就是顾庆坤。昨天夜里他与代前锋他们匆匆告辞
,代前锋没问他去做什么,他也没有说。他只把手里的两块玉米饼子塞给了代前锋身边的一个小子,他知道饿肚子的滋味,孩子正长身体的时候,两块饼子对于那个孩子来说很顶饿,他自己忍忍就过去了。
此时顾庆坤饿得头昏眼花、身心交瘁,疲惫不堪。他再低头看看自己一身装束,他自觉羞愧。抬起大手呼啦呼啦脸,再抿抿烂糟糟的头发,一手黏糊糊、黑乎乎、臭哄哄,刹那间,他满心狼狈,满脸窘态。
就在这时,身后面包店的门开了,墙角的乞丐“腾”蹿起身体,他们瞪着欢喜又巴望的眼神,迈着踉跄的脚步扑过去,伸出一只只黑乎乎的、骨瘦如柴的手。
兔爷满脸严肃,没有一点笑容,他嘴里更没有一句话。他的烟斗插在他上衣口袋里,鼓鼓囊囊,随着他弯下的腰,露出亮闪闪的斗钵。
兔爷偶尔一抬眼角,他发现了门口台阶下徘徊的顾庆坤。
其实顾庆坤也发现了兔爷在分发手里的面包,他偷偷舔舔嘴角,咽了一下口水,瞬间脸上升起一阵害臊。他慌忙往旁边挪挪脚步,离开面包店的门口,逃离兔爷那双同情的目光。他害怕别人同情他,他不需要别人可怜,这是顾庆坤的个性。
再回头,他身后正背对着面馆的门口,他不想碍人家的事,他又把身子往墙角移了移。身旁有一条窄窄的夹道,是面馆与面包店之间的空隙,空隙上方有一个遮蔽蓬,蓬子下面堆积着一些劈柴,劈柴上搭着一件衣服,看着像是一件工作服。
顾庆坤再低头看看自己褴褛的衣衫,他渴望自己能有那么一件衣服,至少让他有脸面去见见自己的女儿,哪怕借用一下也可以,想到这儿,他难以为情地咧了咧嘴角,摇摇头,把目光从那件衣服上移开。
顾庆坤不知道,他所有的动作都没有逃过一个人锐利的眼睛。
“咣当”一声,身旁面馆的门从里面开了,门里走出一个白白净净的、二十几岁的男人。这个男人真俊,不仅眉清目秀,还有一脸的微笑。他的目光往门口的路上扫了一眼,然后他把一扇门推到了墙根,一抬头,他发现了顾庆坤。
他礼貌地向顾庆坤点点头,然后轻轻咧咧嘴角,没说话,脸上瞬间堆上一丝微笑。这是一张迎客的脸,更是招揽生意的笑容,给人热情又温和,看着就舒服。
顾庆坤也礼貌地点点头,然后调转身体,继续眼巴巴地瞅着坊茨医院的方向。
这家面馆的前身就是果饮屋。刚刚出来开门的青年人就是蟠龙山五当家的吕安。因为吕安长相俊秀,赵山楮安排了他与铁算盘杨同庆打理这家面馆。
此时,杨同庆也在店里,他一只手里依旧抓着他的算盘,他的另一只手里抓着一块抹布,上上下下拨拉一下算盘珠子,然后一个珠子一个珠子地耐心地擦拭。看着他不厌其烦地、认真地在做着一件枯燥无味的事情,其实,他的一双眼睛已经穿过了两扇玻璃门和宽大的窗户,投在了人行路上,投在了顾庆坤的身上。
他狡黠的目光像摄影仪,把顾庆坤脸上、心里、脑子里的细胞都反射进了他的眼珠子里:这个男人想去对过的坊茨医院找人,又犹豫;看光景男人跑了一天,也许更多,看他脚上那双露着脚趾头的鞋,没有多少泥,似乎在进坊茨小镇之前他没有穿鞋,并且还洗过,非常干净;看他脸上神态与干瘪的肚子,至少有两三天没吃饭了,水是喝过了,因为他脸上有点尿急的表情;并且这个男人后腰上带着武器,看支棱起来的弧度像一把刀,这个男人身上带着一把刀到坊茨小镇做什么?
杨同庆是有大智慧的人,平日里寡言少语,智商异常高。不仅能够把身边人一言一行尽收眼底,还能看穿别人的内心。杨同庆真是一个可怕的人,他只撩了一眼对方就能得出出乎意料的判断,他有这一手本领怎么能不得赵山楮的喜爱?
“吕安,把那个男人叫进来吧,给他准备一套新衣服,你再去后厨煮碗面条,这碗面条算是俺请他的。”杨同庆依旧垂着眼帘,他的头都没抬一下。
吕安站住脚步,试探地问:“掌柜的,您是说门口的那个中年汉子……”
“是,去吧!”杨同庆是一个不喜欢絮絮叨叨的人,他也不管别人嘴里有没有话要问,他只按照他的所思所想做事。
他一边对吕安说着,他一边转过身去,把手里的抹布扔在柜子的一角。然后,他再回过身,把头趴在柜台上,眼睛紧紧盯着他手边上的算盘子。少顷,抬头看看吕安磨磨蹭蹭的、慢慢吞吞的样子,他摇摇头,他一转身迈腿窜进了后厨。
吕安不紧不慢走近门口,他双手扶着门框,他的上半身子向门外探着,他昂着一张笑脸,招呼着:“这位师傅,俺掌柜的让您进屋坐坐。”
顾庆坤听到身后有人喊话,他知道,在坊茨小镇除了他二弟顾庆丰以外没有认识的人,也没有其他人认识他;收养他大丫头的那对德国夫妇,他认识,他们不认识他。
十多年前他把大丫头塞进那个德国老头怀里,他们再也没有单独见过。他婆姨活着时,他偷偷来见过大丫头,是在她家门口偷偷窥视了几眼。这几年坊子矿区事多,他再也没来过。
身后吕安的招呼,顾庆坤没有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