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昌俯身拾起指环,交给匆忙跑来的宫人,又瞥见戚夫人也在,只得匆匆对着刘季与她二人行了个礼,便默默退到堂外一侧,面向着庭院站好等待。
树上蝉鸣声声,喧嚣热闹,在这盛夏的午后,不免让人心烦气躁。
周昌闭目养神,额上热出了一层细密的汗,却听得刘季在堂内扯着脖子连声喊他,问他为何还不进去。
他一叹,只能缓步走上堂去,但毕竟心底还是狷介,于御榻前两丈远的地方便牢牢站定,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
“有什么紧要事吗?你要不要也过来喝点?”
戚姬斟了满满一卮酒,递给刘季,刘季懒得去接,便直接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
“臣、臣刚接到燕国那边传来的一点消息,想面、面、面呈陛下。”
周昌依旧不抬眼,只闷声说,脖颈憋得有些红。
他自幼患有口疾,故每次对答都预先在心底反复演练数次,才肯开口。
此时却是有些急了,也夹带着不满,他便顾不得那么多,磕磕巴巴地说。
“哦?什么消息,说吧,我听着呢。”
刘季见他认真,便也不再逗他。
“臣、臣……”
周昌朝那个柔软嫩绿的身影望了一眼,吭吭哧哧地说不下去。
刘季还未说话,戚姬悦耳的声音先传了过来,
“嘻嘻,周大哥,你且放心说罢,难道你对我还不放心吗?
莫非怕我走漏了风声不成?”
***
这是小女子自嘲的玩笑话,由戚姬说出来,更带着无尽娇俏,刘季哈哈大笑,毫不介意。
可戚姬却没有就此离开的意思,她倚在刘季身上不动,宛如没长骨头,依旧笑着说,
“听陛下说,皇后亦常常参与你们的议事。
皇后是女子,我也是女子,皇后生了太子,我也为陛下生了如意啊。
都是人,我又比她差了什么?
为何军政大事她听得,我却听不得?
陛下你说说,这算什么道理?嗯?”
这番话绵里藏针,戏谑中藏着赌气与计较,还有丝丝挑衅的意味。
表面上虽是在问周昌,但她连正眼都没瞧他,始终死死盯着刘季面上的表情变化。
听她这话的含义忽地深了,刘季微微收敛笑容,略带惊诧地瞧了一眼身畔平素温顺如白兔般的爱姬。
周昌又窘又气,心道不妙,自己笨嘴拙舌,再纠缠下去毫无意义,且失了身份,便又伏地一拜,说,
“臣今日先告退了,等陛下闲了,再召臣前来罢。”
他起身调头,大踏步地往外走,不打算给刘季任何开口挽留的机会。
只是,汉代登堂入室,必得脱履,而出到室外,也需得先穿上鞋履。
看周昌弯腰穿鞋的身影,刘季顽心大动,忽地从榻上跃起,小跑几步,一下子伏到他的背上,右臂肘弯则顺势勒住了他的脖子。
这是他与周氏兄弟自年轻时便玩过千百次的招式,当年他们同在泗水亭当差,闲时常常操练,互相练练格斗。
周昌的身量比刘季高,每次他使出这招偷袭,周昌总是猛弓下身去,顺势将刘季整个掀翻,甩脱到前面的地上。
乍逢熟悉的偷袭,周昌肌肉间的记忆醒来,正欲弓身甩他,却忽然想起——
此刻自己背上的,不再是那个从没正形的亭长,而是大汉皇帝。
他脊梁骤然发僵,腰背不禁绷紧,生怕背上之人趴得不舒服,而膝头却缓缓打弯,将自己的身子越蹲越低,直到刘季的双腿稳稳触到了地面。
周昌是员武将,没读过什么书,他自然不会知道,对于像刘季与他这样的君臣之际,先秦诸家各有各的看法:
若看到眼前的情景,孔夫子会说,“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臣子需事君以道;
孟子会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臣之间的尊重,是相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