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圣八年。</p>
二月初十。</p>
又一年省试放榜日。</p>
依旧是殿试定高下，省试定去留，这科举第二场的考试榜单，基本注定了这一届天下士子，谁能成为光宗耀祖的进士，黄榜之下自然有无数蜂拥而至的学子和准备捉婿的商贾仆从们，早早拥挤于此地，翘首以盼。</p>
狄国宾也是其一。</p>
作为同来京师的三位狄家族人，他是最有科举天赋的，也勤奋读书，又得身为三元魁首的六哥点拨，将西昆体的要诀吃透，顺利考过了第一场解试，并且在排名上颇为靠前。</p>
然而恰恰是因为第一场考得不错，当进入了礼部的考场后，他反倒涌出患得患失的感觉，心神不宁，发挥得着实不好。</p>
“出来了！出来了！”</p>
当国子监的大门开启，禁军护着放榜的官员走了出来，将巨大的黄榜贴在外壁上，狄国宾在铁牛的保护下，艰难地挤进去，第一眼就朝着名次最后的第六张榜单看去。</p>
他不指望名列前茅，只希望能榜上有名，高中进士，与六哥一起，振兴狄家的门楣。</p>
然而没有。</p>
最后一张榜单，没有他。</p>
倒数第二张榜单，没有他。</p>
狄国宾死心了，怔神片刻，反倒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身子松弛下去。</p>
六哥之前也叮嘱他，可以落榜，但一定要记住自己错在哪里，下次尽力弥补，而不是稀里糊涂，下回犯同样的错误。</p>
通过此次科举，狄国宾确实知道了自己的不足有哪些。</p>
积累尚且欠缺，全靠西昆体发挥，心态更不稳定，稍有不慎，自然名落孙山。</p>
再苦读三年，儒学经卷的积累当然能比现在强得多，只是考试的心态……</p>
狄国宾苦笑了一下。</p>
亲身经历过省试氛围的他，实在难以想象，六哥是如何能在这样的考试中，做到镇定自若，稳如泰山的。</p>
他固然年少，但六哥同样是国朝最年轻的三元啊，只能感叹天纵之才！</p>
“尚书省礼部头名：欧阳修，江南路吉州人士；”</p>
“哈哈！恭喜永叔！”“永叔大才，名副其实啊！”</p>
他在思索之际，前方已然传来热切的欢呼声。</p>
一群士子拱卫着一人，在高声庆贺着。</p>
而周遭捉女婿的商贾只是看着，眼中露出灼热的光，却没有上前，显然知道这样的士子，不是他们能够染指的。</p>
狄国宾认得对方。</p>
今年的榜单没有了具体的年岁，不过省试头名欧阳修，早就在各大诗会上出尽了风头，烟花柳巷都留下了他的风流词作，当然也都知道，这位才华横溢的学子，仅仅二十四岁，并且已经参加过两届科举，此次再度归来，一改昔日倔强的文风，对于进士之位已是志在必得。</p>
是的，当欧阳修开始写西昆体的骈文时，任何对如今文坛之风稍微有些了解的人都清楚，这位必定高中。</p>
唯一还能有疑问的，就是排名。</p>
而欧阳修也以势不可挡的风头，证明了自己的才学，足以力压本届天下各大军州的才子。</p>
国子监解试，高中解元！</p>
尚书省省试，高中省元！</p>
到了这一步，除了有少数酸气的声音，觉得由于知贡举的晏殊和欧阳修同乡，有所偏颇外，绝大多数士子都对其心服口服。</p>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场殿试，只要太后和官家对欧阳修没有微词，以他的才学，高中状元应该也是十拿九稳。</p>
“连中三元！”“连中三元！”</p>
在众人的欢呼声下，狄国宾却注意到，这位大才子神情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喜悦，反倒盯着黄榜上的头名，神色莫名恍惚，旋即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再晃了晃脑袋，才绽放出笑容，呼朋唤友，浩浩荡荡地往樊楼而去。</p>
“可惜不能与这位大才子同科了……”</p>
狄国宾想到这里，突然有些明白，欧阳修方才的失落是因为什么，脚下顿了顿，蓦然间挺直了胸膛，挤开人群，上马回家。</p>
狄家已经不在第一甜水巷对面的锦绣巷中，搬进了太平坊内。</p>
不是陡然发了横财，在京师最奢华的地段买下豪宅，而是朝廷赐予了宅邸。</p>
此番对夏大胜，太后与官家大悦之下，论功行赏，为前线的将士加官进爵，丰厚荣赏。</p>
赐下宅邸则是极高的荣耀，如狄青在拜枢密使时，就被赐第敦教坊，优进诸子官秩，曹利用也有，贬官后被收回了，不过身死后，朝廷又怜其当年的功劳，将宅邸重新还给了他未曾犯事的子嗣。</p>
其他立下汗马功劳以及镇守一方的大将，往往也会通过赏赐房屋的方式，以示对守边大臣的仰仗与器重，此次刘平也破格得到了这份殊荣。</p>
以他的进士出身和历任地方的功绩，再有此次关键的大胜，只要将边功保持下去，未来入主枢密院，仅仅是时间问题了。</p>
而狄进同样得到封赏，攻夏战略本就出自于他的《定边十策》，更何况此番攻夏能够成功，一大不可忽略的因素就是辽国与夏州翻了脸。</p>
辽帝当着诸国使臣的面放了狠话，又直接扣下西夏使团，当然不会雷声大雨点小，既然李德明没有绑着李元昊入中京受罚，辽军就开赴辽西，做出威逼之势。</p>
很难说李德明此前的败阵，有多少是急于挫败宋军，挟此功绩向辽国认错，重新认回这个老大，再让这位老大威逼宋人，接受与夏和谈，籍此重新回到三方平衡……</p>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战略意图，无疑是十分明智的。</p>
以战逼和，挟胜势伏低做小，西夏有了里子，再给宋辽两个大国以面子。</p>
别看之前辽帝暴怒，但别说死的只是汉人宰相张俭，就算是契丹贵族死了，他也绝对会接受这样的台阶，以国家大局为重。</p>
但李德明在军事上失败了。</p>
三川口一战，西夏军冒进，落入刘平布置的陷阱，正面战场大败，伤亡数千，关键是撤退途中，被埋伏的宋军杀出，直冲中军大帐。</p>
李德明当机立断，丢下随行的御帐龙牌，绕道山谷间的小路逃脱，但剩下的数万西夏军由此彻底溃败，奔迸蹂籍，互相踩踏，重伤而归者，不可胜计。</p>
这一战直接奠定了宋夏此次交锋的结果，李德明麾下的军队数目，本就不如历史上李元昊时期二丁抽一的疯狂，灰溜溜地逃回夏地，短时间内已经组织不起来大规模的进犯了。</p>
如此胜利，谈不上举国上下欢腾，朝野也极为振奋，论功行赏之下，狄进赐宅，亦显得理所当然。</p>
“驾！”</p>
太平坊确实是好地方，既离宫城近，又闹中取静，环境优雅，往来更是权贵子弟。</p>
狄国宾策马而入，作为狄进的族弟，国子监解试也名列前茅，已经小有名气，回家的路上还碰见了几位熟人。</p>
行礼后问明成绩，得知他落榜后，赶忙安慰，甭管是否虚情假意，至少表面上的人情往来都做到位了。</p>
这般一路到了家门前，狄国宾和铁牛翻身下马，就见到新雇佣不久的仆婢，在狄佐明的指挥下忙里忙外。</p>
自从狄尊礼被遣返回了并州，这位曾经性情跳脱的九哥就愈发沉稳起来，如今帮着林小乙，已然能胜任副手之位，管理家中事务。</p>
见得狄国宾和铁牛走了进来，狄佐明赶忙上前，观察他的神色，嘴唇嗫喏了一下，没有直接问出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