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三千人的性命换来一场大胜,这三千人在被唐军屠戮之前是否知情?他们是不是还傻乎乎地相信这是主帅的计策,主帅一定会在他们被杀之前领大军过来救他们?他们临死之前在想什么?此时此刻的辽东城内,高惠真在庆祝这场大胜之时,有没有想过牺牲的三千将士魂何所依?
两国交战,双方将士在战场不论怎样刀光血影以命相拼都是正常,都是为国尽忠,可是那些被自己的主帅当作棋子白白牺牲的人呢?他们算什么?
牛进达垂头黯叹,李素陷入震惊中久久不能回神,营帐内一片寂静。
良久,李素摇头叹道:“这一战,也令小子长了见识,原来部将的性命还可以如此牺牲,高句丽此国……可怕!”
牛进达抬起头看着他,深深道:“直到现在,老夫才渐渐明白为何自从东征之始你便一直愁眉不展的原因了,老夫白活半辈子,竟不如你一个娃子看得透彻,咱们这次东征原来并没有那么乐观,大唐自立国开始,打了几十年的顺风仗,将士气盛自满,渐成骄兵,自古骄兵必败,老夫今日开了大败之先例,算是给别的将军们提了个醒,但愿陛下和将军们能够以此为戒,莫蹈老夫之覆辙,刚才陛下过来探望老夫,老夫亦向陛下进谏此言,可是看陛下离开时的神态,似乎……”
说着牛进达摇了摇头,神情尽是一片失望之色,显然牛进达的忠告李世民并未听进去,他到现在还是认为这场大败只是一时不察偶然发生,或者说,他只认为高惠真一人厉害,并未将此次战败提升到整个战争的高度。
牛进达仰头,黯然看着低矮的帐顶,无神的目光慢慢转移到李素身上,声音无比虚弱地道:“若陛下能纳老夫之谏,重整大军,横扫高句丽,老夫纵然一败也值了,可是若陛下不肯纳谏,三十万大军之生死如何处之,谁能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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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素无法给牛进达答案,在这个天子决定一切的年代里,众生的生死要看李世民的态度,李世民若一意孤行,三十万将士唯一的选择便是全部踏进鬼门关,或许能活一些,但不会太多,李世民当然是没事的,就算全军覆没,他照样能在忠心部将的护卫下安然回到大唐,继续当他的皇帝,顶多以后不招惹高句丽便是。
李素能怎么办呢?
他只是一个臣子,能做的实在很有限,无论有多少正确的想法和策略,李世民若不纳谏,全是白费。
个人的力量相比至高无上的皇权,那是多么的渺小可笑。
离开牛进达的营帐,李素神情阴郁地望向灰蒙蒙的天空,长长呼出一口浊气,然后,他便看到了常涂。
常涂穿着一身绛紫色的长袍,脖子上围了一块貂皮,如此寒冷的天气里,他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冷,一动不动地站在寒风中,脸上甚至还带着笑意。
“李县公,陛下召见。”
…………
好久没来过李世民的帅帐了,自打蓟州拿下高素慧等一干刺客后,李素便奉旨连同高素慧等刺客一同远离了帅帐,这是为了李世民的安全着想,毕竟皇帝陛下的帅帐附近不可能住着一群时刻想着要他老命的刺客,哪怕被拿获的刺客也不行,想想都瘆的慌。
走进帅帐,李素看见李世民背对着他,负手站在帐中,正凝神盯着面前一幅硕大的地图,地图上用朱砂笔简单地勾画出几道实线,几道虚线,还有几个圈起来画了红叉叉的城池。
李素平静地行礼,唱名。
李世民转过身,笑容一如既往地亲切和煦,昨日的那场大败仿佛全未放在心上,李素实在不知是该夸他城府深沉,还是骂他冷酷无情,此时此刻,想必辽东城里的高惠真也在笑吧,胜利者在笑,失败者也在笑,多么讽刺的画面。
此刻李素心中忍不住冒出一个很大逆不道的念头,与高惠真的冷酷无情相比,面前这位大唐天子又好到哪里去了?若让他用三千将士的性命换取一场胜利,他会不会干?
李素不敢继续想下去,因为这个答案太令人心寒,想都不敢想。
“呵呵,军中披甲,诸多不便,子正勿须多礼,坐吧。”李世民挥了挥手。
李素老实坐下。
深深看了李素一眼,李世民淡淡道:“刚才去探望牛进达,他的心情可曾好些了?”
李素道:“牛伯伯万分自责,心存死志,不停说着三军将士被他所累,要以命相抵……”
李世民露出凄然悲痛之色,叹道:“水无常势,兵无常形,战场之上胜负难料,胜败本是常事,老牛心思太重了,朕其实并未责怪他,说到底,是朕横加干涉,才害得老牛不得不出兵,此皆朕之过也,怎忍令肱骨老将代朕受过?”
李素拱了拱手,道:“臣愿陛下和诸位将军引以为鉴,重新估测敌军之势,痛定思痛之后重整旗鼓再战,如此,那阵亡的两万余将士也算死得有价值了。”
李世民的脸色有些阴郁,沉声道:“子正觉得咱们如今的战略战术有偏误?”
进谏的机会难得,李素不得不抓住每一次机会,于是也不在乎措辞了,很直接地道:“是,臣以为,咱们的战略战术必须改一改了,敌军显然并非咱们想像中的那么弱小,事实上他们的剽悍和狡诈并不弱于咱们大唐王师,两军对阵,最忌轻敌,他们与大唐这些年遇到的那些敌人不一样……”
话没说完,李世民忽然挥了挥手,打断了他的话,道:“他们也是两手两腿的血肉之躯,与大唐这些年遇到的敌人没什么两样,子正,你太高看高句丽了,虽然我军小败一阵,但朕觉得此败只是不察之误,没必要因为这一败而将高句丽之战力预估过高……”
指了指面前的地图,李世民大手在上面狠狠一划拉,道:“只要攻下了辽东城,整个局面便盘活了,我军可南下直取安市城,亦可北上克新城,延津,更可一直东去兵临都城平壤,你看,若能攻克辽东城,是不是全盘皆活了?朕可在高句丽这块棋盘上任意落子,何愁不能剿灭泉盖苏文贼子?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