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对文臣的偏见,是有失偏颇的。</p>
至少张居正的考成法之下,不断涌现到皇帝面前的朝臣,最少都是循吏,是一步步凭借着考成法的上上评,来到了京堂,但皇帝的偏见和不信任,让所有的文臣都失去了圣眷。</p>
但凡是有点事,皇帝都会毫不犹豫的痛下杀手,这是一种不公平,比如不遵帅令,私自出击、被董狐狸埋伏而死的密云总兵汤克宽,完全恢复了名誉,连子孙后代都世袭了千户。</p>
皇帝心中拧着的这个疙瘩,又没人能解得开,但也就是王谦那句:活该。</p>
“先生的第三卷什么时候写啊?”朱翊钧看向了张居正,询问着阶级论的第三卷。</p>
在阶级、分配的第三卷就是斗争,朱翊钧对第三卷有着极大的期待,他已经迫不及待了。</p>
自己到底是断头台,还是煤山歪脖树,就看第三卷出现时间了。</p>
张居正俯首道:“没有第三卷了,陛下。”</p>
第二卷的分配已经足够的离经叛道了,那个自然而然的推论,但凡是个读书人都能清晰洞彻,这第三卷张居正要写什么。</p>
“真的没有了吗?”朱翊钧眉头一挑的问道。</p>
张居正再次摇头,明确的回答了陛下的提问:“这个真没樱”</p>
“先生,这个可以樱”</p>
“陛下,这个真的不能樱”</p>
“这个会有的。”朱翊钧很明确的告诉了张居正,你不写朕来写,当年你张居正思想钢印,可是朕用大锤一点点锤碎的,费了老鼻子劲儿了!</p>
即便是张居正真的把第二卷烧了,朱翊钧也会写出来,在合适的机会分发出去,因为大明农经济向商品经济蜕变、蒸汽机、工业化进程,都是朱翊钧主导的,和张居正没关系,张居正从始至终都在对大明旧有的制度修修补补,而不是开辟。</p>
既然朱翊钧种下了种子,就要看着种子健康长大,并且开花结果,要不然就是不负责任,半上不下的大明,还不如刻板守旧的封建帝国,朱翊钧一定会在阶级论的基础上继续发展,为解决大明问题提供理论基础。</p>
锐意进取改革的张居正,终于在变法的事儿上,变成了保守派。</p>
“先生,嘉靖三十三年,先生厌倦了京堂的尔虞我诈,对首辅之间的冲突冷眼旁观,为什么在嘉靖三十六年,突然又回到了翰林院任职呢?”朱翊钧好奇张居正到底看到了什么,才再次回到了这个让他深恶痛绝的京堂。</p>
张居正对京堂的厌恶,表现为,自从嘉靖二十八年上《论时政疏》,综述臃肿痿痹之五病之后,就再也没有上过哪怕一份奏疏,一直到五年后的嘉靖三十三年,借病离开,成为了有官身的山人,四处游山玩水。</p>
张居正回来了。</p>
“陛下,真的要讲吗?都已经是过去的事儿了。”张居正侧了侧头,十指交叉,面色带着犹豫,那是他回京的原因。</p>
朱翊钧开口道:“讲讲吧。”</p>
“太祖高皇帝早年生活颠沛流离,四处行乞,不得不揭竿而起。”张居正深吸了口气讲起了一个故事。</p>
嘉靖三十六年,黄河决堤,水漫河南,河南的百姓不得不逃难,那时候荆州府江陵县,张居正的家乡,来了一千多名的流民,他们聚集在县城之外,江陵县不得不开设粥棚赈济,江陵县没人愿意出粮,知县百般周转,终于筹措到了一点粮食。</p>
熬粥的时候,一定会加一把沙土,因为不加沙土,这些赈济的粮食进不到流民的嘴里。</p>
知县尽力了,但是这纯粹赔钱的买卖,没人肯干,知县借到的粮食只维持了七,而且这些遮奢户都劝,不要放粥,流民见此处无法觅食,自会去别处。</p>
知县不听,仍要设粥棚赈济,这就坏了,越来越多的人向着江陵县而来,七后,一千多的流民,就变成了万人,知县又借到了一点粮,勉励维持着粥棚,粥棚就开始不断的减少放粥的时间和放粥的次数。</p>
万余饶流民,其实没什么破坏力,因为他们已经饿成了皮包骨头,朱翊钧是没见过饿到皮包骨头的人,那是皮勒在肋骨之上,肋骨清晰可见。</p>
什么以工代赈都是屁话,干什么活儿都要人吃饱饭,就流民那个样子,风一吹就倒了。</p>
城外连树皮都扒干净了,流民开始吃土,就是物理意义上的土,土吃进肚子里,会涨起来圆鼓鼓的肚子,拉不出来,人就死了。</p>
知县想了个主意,让遮奢户放开去流民里选侍女家丁,只要以‘义子、义女’的名义,知县就会视而不见,可是遮奢户们才不要这些人,长相好看、心思灵活的人,多了去了,流民不知根不知底,也配吃他们家的米?</p>
流民见这里讨要不到粮食,有的开始离开,走不动的还留在原地,在乞讨,在乞求奇迹的发生。</p>
人间炼狱开始了,吃人,起初还有点礼义廉耻,换着吃,后来连换都不换了,大人吃了老人孩子,吃完了老人孩子开始吃女人,吃完了,彼此攻击撕咬,瘟疫开始在流民之间散播开来。</p>
那些人都死了,后来知县让衙役开始收尸,衙役都不肯去,觉得都是知县找的麻烦事,若不是知县事设粥棚,哪有这么多的死人?最后,衙役们还是去了。</p>
死的人太多了。</p>
“农,生民之本也。三代之上用稼穑兴王业。即治下国家,同亦由力本节用,抑浮重榖,而后化可兴也。”张居正完了故事,他没有补充太多的细节,那些细节实在是令人太揪心了,他真的不忍心提及。</p>
连提都不想提,亲眼目睹的张居正,该是什么样的情绪呢?</p>
岁大饥,人相食,那是何等的惨烈。</p>
如此下去,大明必然亡于民乱,大明起于残忍朘剥的揭竿而起,亡于残忍朘剥的揭竿而起,这又是何等的悲哀。</p>
张居正回来了。</p>
朱翊钧又想起了弘毅二字。</p>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就是张居正和张居正的拥趸们一生的写照。</p>
“工兵团营,是明日启程前往绥远吗?”朱翊钧问起了一件大事,工兵团营。</p>
朱翊钧问的是,大明五条驰道修建的工兵团营。</p>
除了辽东工兵团营之外,其他工兵营,全部拖家带口的前往了绥远,这些劳役,都是流氓,从北直隶十二府征召后,投入到了各个工地。</p>
大明驰道修建的章程,完全参照了官厂团造,并且就劳动报酬而言,和住坐工匠相比,要低两到三银,除辽东工兵营外,七万余工兵,已经顺着驰道,返回了京师,现在驻扎在北大营,并且明启程前往绥远。</p>
这些工兵营在修完了绥远驰道后,部分会留下,部分会继续迁徙,就如同雁行人一样。</p>
“陛下,兵部尚书曾省吾已经前往了北大营,明日启程,陛下,臣有一言。”张居正眉头紧蹙的道:“这工兵团营,要不然修完绥远驰道就地安置,转为军屯卫所,不再迁徙。”</p>
“这怎么能行呢!”工部尚书汪道昆立刻大声道:“工部还有一条从京师到广州的驰道要修!4570里地的驰道,没有工兵团营,如何修建。”</p>
“不行,绝对不行!”</p>
皇帝还没开口,汪道昆第一个坐不住了,立刻大声的反对,态度十分明确,哪怕是从张党反水,也在所不惜,绝对不可以取缔工兵团营,这是从官厂团造衍生而出,是为了修驰道组建的临时团造。</p>
工部、兵部正在让这个临时团造变成正式编制。</p>
工兵团造,是政、军、监察三权合一,工、农、兵、学、商五位一体的半军事化组织和社会经济体系,这和军屯卫所的性质是完全相同的。</p>
但不同的是,一共24个步营的工兵营,并不是固定不动的,他们会在京畿和河套之间,修桥修路、开采矿场、兴修水利、巩固边防、开垦荒地、营造工坊官厂等等诸事。</p>
二十四个步营的工兵营,拥有完整的建制,总兵、参将、千总、把总、百总、正兵队正,并且设有杂流,负责监察、法例、处置纠纷,所以才是政军监察三位一体。</p>
本身就是工兵营,在修路的过程中,要营造工坊,火药、石灰、水泥、木坊、铁铺等等,这些工坊,是为了修路,但生产过多的时候,也会沿途由随军商贾兜售,换取白银或者粮食,地方衙门在农忙的时候,也可以借调垦荒。</p>
最重要的是还有随军学堂,流民可以读书识字,虽然教的都是简单的俗文俗字,以及简单的算学,但至少能够看得懂三国演义、西游记了。</p>
这是步营,但不承担防守、攻伐的职能,所以是半军事化,超过万人就是一个型的社会,这些步营,以四个为一个团营,进行营造驰道活动。</p>
王崇古的崇古驰道,就是官厂团造法的实践,团造,就是兵团营建建造的意思,一个团营有四个步营,一万两千人。</p>
“就是大将军也不会同意的。”汪道昆觉得自己分量不够,立刻拿出了戚继光。</p>
官厂团造的前身,是大宁卫桃吐山的八千俘虏,这些俘虏在桃吐山开挖白土组建了三个步营,而后慢慢扩大,这是发端。</p>
朱翊钧思考了片刻道:“的确,先生,戚帅是不会答应的,京营也会清汰,这是自我更新的必然,而京营的锐卒遴选,来自工兵团营和九边卫军。”</p>
大明的京营锐卒,一部分是从这些工兵团营中遴选而来。</p>
那么这些工兵团营成为锐卒之后,就可以获得一年十八两银子的军饷,每年内帑专门发往京营的过年银、犒赏银、沃袄银,这些赏银是固定的,陛下临时起意犒赏京营,也不在少数。</p>
如果锐卒表现良好,作战英勇,会进讲武学堂成为庶弁将,进而升转,在年老体衰的时候,再从京营转业到工兵团营,任军将,负责工兵营造,即便是以锐卒退役,也可以到工兵团营任百总。</p>
“京营锐卒的流转进入,都要以来工兵团造,这一点臣知之甚详,臣只是担心…”张居正的面色极为难看的道:“臣担心下大乱。”</p>
王崇古反对还田疏,大声的问:用什么力量来对抗疯魔的乡贤缙绅的反扑呢?!京营锐卒有十万兵将,不过只有十万而已!</p>
但张居正很清楚,大明存在这股力量,而王崇古正在用官厂团造法,催化这股力量的成校</p>
矛与盾对立而统一的存在,从矛盾去看,没有一种制度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同样,工兵团营的最大问题,就是它有作战能力。</p>try{ggauto();} catch(ex){}
各地巡抚,甚至是南衙急吼吼的请求修建驰道的另外一个目的,安置流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