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讶道:“还不早说,先请他至堂上宽坐,我更衣后立即就去。”
于是林延潮将身上燕服换下,穿得郑重其事后迎出门外。
到了厅堂,林延潮但见一位老者穿着一身半旧的缎面棉袍,正安坐喝茶,不是胡提学是谁。他与十年前变化却是不多,仍是温润儒雅,有德长者的作派,身旁跟着一位师爷,他的面孔有几分相熟,正是当年胡提学身边的许姓幕客。
林延潮快步迎至堂上,向胡提学执弟子礼道:“不知老师驾临,有失远迎,弟子林延潮拜见。”
胡提学笑呵呵地起身搀扶道:“你眼下乃当今状元,与当年不同,此礼可不敢当。”
林延潮坚持道:“当年若非有老师,哪里有弟子今日。”
胡提学见林延潮如此念情,笑着点了点头,让林延潮施以全礼。
胡提学身边那位许姓幕客也是向林延潮行礼。
林延潮还记得自己当年上门来找胡提学,都是对方接待。当时自己一文不名,不是求胡提学办事,就是上门送上节仪,对方面上客气中带着三分敷衍。
林延潮对许姓幕客道:“许兄乃是故人,不必多礼。”
许姓幕客局促地道:“不敢当,状元公乃朝廷大臣,许某岂敢不向状元公致礼,贵贱有别,状元公称许某贱名忠钦好了。”
林延潮也没坚持,当下请胡提学上座,自己陪在下首,许忠钦就侍立在旁。
胡提学打量林延潮一番,然后叹道:“这一别就是十年,老夫还记得当年在福建督学任上,与你结缘,那时你乃是少年,而今三元之名,天下皆知。而老夫也在浙江任上已是六年,真是岁月倥偬。”
见胡提学念及别来之情,林延潮亦道:“,当初学生不过是山村小童,幸蒙老师青眼,学生一直盼能与老师重逢,今日终于得愿。”
胡提学笑着道:“老夫身为一省督学,为国举才,乃应有之意。你小小年纪,有如许才华,这等神童老夫怎会错过,此乃本职之事,实没有半分私心。后你中了状元,老夫庆喜自己总算有几分眼光罢了,也未向外人宣扬一句你乃吾当初门生。这一次来京听坊间相传,说你放了南闱主考可是真的?”
林延潮心想果真这事已是成了公开秘密,当下道:“回老师的话,确实如此。”
胡提学捏须点了点头道:“衡文之典朝廷向来不会轻授,老夫为官几十年,以未主持过乡试为一生之憾,而宗海得蒙圣眷,切切珍惜,不可辜负圣意,此去应天当思天思地思君思民,持秉公之道,为国举才。”
林延潮称是道:“学生记住了。”
林延潮本以为胡提学亲自这一次上门来,也是请他在应天府乡试中关照他的家人。胡提学对他有旧恩,若他亲口提,林延潮倒真有几分为难了。但显然胡提学并没有这么想,却令林延潮有些意外。
想到这里林延潮随口问道:“那老师这一次入京作何公干?”
胡提学笑了笑,一旁许忠钦插话道:“朝廷外官三年一考,需入京朝觐,东翁在参政之位任至六年,今年是第二次入京朝觐。”
胡提学道:“是啊,老夫乃嘉靖三十五年诸大绶榜进士,三年前入京同年尚有数人,这一次老友凋零已无旧人,本以为无处话聊,却见到宗海你,不由令老夫颇感人事沧桑,令人寻味。”
林延潮笑着道:“这倒是学生荣幸了,只是老师已为藩司大员,六年任满,再晋一步应是藩台,臬台。”
许忠钦在旁道:“是啊,但拔擢陟升之事,也需朝中有人才行,这一次老爷来京,旧友已是不多,也不知找谁。状元公在吏部那可有朋友?”
林延潮听了寻思,胡提学是湖广崇阳人,乃张居正的同乡,但眼下张居正已不是首辅,若谋升迁确也麻烦,自己也不好开口。
胡提学听了对许忠钦道:“诶,你这不是让宗海为难吗?老夫大计一等,四格皆优,吏部还不肯为老夫升迁吗?”
林延潮才想胡提学找上门来。
大计一等,四格皆优,这对于外官而言,当然是十分优秀。按朝廷律令,是应给与升迁的。
但规矩是规矩,但上面没有人,不去疏通门路,自有人会想出借口卡你,让你升迁无望的。
如大清官海瑞任知县时,到了上京朝觐之年时,曾向地方科派二百四十两银子作贽敬之费,其中九十两给了府衙及布按二司。
有人就拿此说海瑞拿这一百五十两行贿京官,说海青天原来也有行贿之时啊。但一百五十两银子,别说行贿京堂了,连下面的胥吏都不放在眼底。勉强够最低标准。
若真一两都拿不出来,人家连门都不给你进。对于连两斤肉都吃不起的海瑞,那人拿这说事,也只能说他不知国情如何。后来海瑞升任户部云南司主事,也不是这一百五十两起了作用,而是当时任吏部文选司郎中陆光祖,为人秉持公正,能擢廉能官吏,故而海瑞才得升任。
林延潮连忙道:“老师误会了,学生在吏部也有同年同乡,可藩臬之职乃是封疆大臣,需天子,阁部,吏部同批,非独吏部所能决之。”
一旁许忠钦问道:“状元公乃内直之臣,能参赞枢密,应是认识不少宫中贵珰,你看看是否可替东翁引荐一二。”
这话林延潮不好答了,宫里几位贵珰,冯保他肯定是不能找,张宏素来清正,向他行贿肯定是不行了,倒是张鲸风评不错,对于外官所求只要钱给到位了,一定帮你把事办成。
可是虽说自己在内廷与张鲸关系还不错,但此人除了钱以外,是六亲不认,若要他给胡提学活动,没有足够的钱是打动不了了。
林延潮道:“宫中贵珰我倒熟识几位,只是……”
胡提学听林延潮这么说,立即猜到他的言下之意,对许忠钦点点头。
许忠钦到外面拿了个不起眼的大皮袋进屋。
胡提学示意许忠钦打开皮袋,林延潮见了倒吸一口凉气,但见皮袋里满满的都是珍珠。这些珍珠大小巨细不等,但几乎都有豆子那么大的。
珠光洁亮,晃人眼睛,而许忠钦拿手伸进袋子里抄了抄,珍珠哗啦哗啦地从他指缝里落在袋中,甚是悦耳好听。
胡提学喝着茶,淡淡地道:“一点乡土之物,本是不怎么入宫中贵珰之眼,所幸是此次来京,带了数斗,应是能令贵珰满意。宗海,只需替我引荐,下面的事我自会办妥。”
见胡提学如此,林延潮顿觉得陌生了许多,当年那敦厚长者,有德师长印象,有些模糊起来。
林延潮向胡提学道:“陛下身边的张鲸,老师可还记得。”
胡提学与许忠钦对视一眼,露出惊喜之色。
许忠钦笑着道:“原来是张珰,听闻他甚得陛下信任,与大司马也是兄弟相称。”
胡提学道:“听闻张珰虽为内监,但颇有文人风骨,老夫一直相敬,可惜缘悭一面,若是宗海能替老夫引荐,也不虚此来京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