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东人党一度失势,也因柳成龙的重新回归,以及光海君成为王世子,东人党现在掌握了朝鲜朝局。
在朝鲜官场上,领议政相当于宰相,官僚长,被称为领相,而左右议政则相当于副宰相,被称为左相,右相。
所以柳成龙就相当于明朝的内阁大学士,三辅这样的地位。如之前接洽林延潮的李德馨地位也不简单,对方是李山海的女婿,此人是东人党中北人党的领袖,不过他女婿却与柳城龙走得很近。
不过林延潮不管什么领相,或左右相,对他来说都一样。
现在接洽使李德馨,宣沙浦佥使张佑成,以及朝鲜议政府大小官员二十余名都是跪坐竹席上,垂旁听。
整个室内唯有林延潮,柳成龙二人直身而坐,只是林延潮坐北朝南位于尊位,柳成龙则居于下。
室内静默了一阵,但听柳成龙清了清嗓子,当即道:“朝鲜国左议政柳成龙见过上使!”
林延潮道:“柳议政,无需多礼!”
林延潮以为柳成龙一来也是来恳请他兵退倭的,哪里知道柳成龙却在席上向林延潮一拜,然后道:“久闻学功先生之大名!当初柳某进京想要拜见一面,可惜无缘一见,今日柳某再次前来,诚心向学功先生讨教儒学!”
林延潮伸手抚额,柳成龙师属于朝鲜大儒李滉的门下,而东人党这一派也多是李滉的信徒。当初自己拜礼部右侍郎时,柳成龙曾来京想要拜见过自己讨教儒学,但却给林延潮担心‘里通朝鲜’给推掉了,现在对方又上门来。
林延潮看柳成龙的意思,讨教的成分倒是很少,切磋一番的意思倒是真的。
看来是自己眼下名声太大,给自己招惹来的麻烦。
林延潮道:“听闻右议政当年从于李退溪门下?”
柳成龙闻言点了点头道:“不意学功先生也知道柳某师从于老师。”
林延潮笑道:“吾身为礼部尚书,对于他邦之事自当有所了解!当然对于尊师在朝鲜的地位,也是十分了解。”
柳成龙道:“老师的儒学承自朱子,朱子之学问浩瀚无垠,故而虽说理学的根本在于上朝,但自传入我朝鲜以来,家家户户学之尊之,甚至更胜于上朝!”
林延潮想了想,自阳明学一出,批评理学的儒者大有人在,而林延潮事功之学也是处处抬杠有之。但不得不说在朝鲜这样仰慕中华文化的国家里,朱子的地位极高,不容许质疑和批评。
林延潮闻言微微笑着道:“圣人之学,不学而能,不虑而知,人心有不言而同者是为礼也!朱子之学在朝鲜落地生根,以至于今日的参天大树,吾丝毫不意外!”
林延潮所言,令柳成龙精神一震。
朱子之学是高丽朝末年时传入朝鲜,而中国从来没有想要用朱子之学教化过朝鲜,但朝鲜落地生根,展至今日,这证明了儒学是一等不分家国的普世之理。
柳成龙闻言道:“当年朱子曾言,敬之一字,圣学所以成始而成终者也!而退溪先生之学由此端,以敬字为儒学第一功,所以学功先生言一个礼字,吾倒是认为一个敬字,为儒家之根本,不知学功先生以为如何?”
这就开始抬杠了。
柳成龙说的就是儒学的根本是礼,还是敬字。
林延潮闻言微微一笑道:“我等初学圣学,师长先令之学扫洒应对之道,是为教之以礼,但学生于礼却常有无从下手之感,故而先教心中存敬,有这一念之肃,圣学也就因此在心底生根了!所谓‘礼者,敬人也’不外乎如是也!”
林延潮一言令柳成龙大感佩服,他来前听说光海君,李德馨都说林延潮此人咄咄逼人,但一谈儒学深感其兼容并包,海纳百川之度,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差?
不仅仅是柳成龙,在场官员都是东人党,南人党出身,对于林延潮这一番话也是生出五体投地之感。
但见林延潮继续道:“圣学之教由礼而始,难免会令人陷入繁文缛节之感。所以退溪先生剥开了这一切,直接从敬字而起,实乃开宗立派的学说,更切乎于朱子之学,由内圣至王道!”
“但是敬字,不仅仅是敬人而已,更是在于敬人敬天,这敬人不仅仅是在敬人,在于敬人敬己,也就是敬重彼此,正如仁者爱人,爱人也是爱人爱己之意。”
“吾之学问由敬人,再到敬己,敬人不用说,敬己就是知道人有七情六欲,己有所不能也。徒然以礼约束,是为礼乎?而圣人有言‘为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行也’的意思正在于如此。再由敬人再至敬天,那就敬天理,明天道,这也是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之理。”
柳成龙深觉得实在进什么山唱什么歌,他的这一番说法,明明与退溪学派不同,但自己又不知何处反驳。
柳成龙当即追问道:“中国儒学果真博大精深,敢问学功先生,如何看理气之分呢?”
林延潮心道,戏肉终于来了。
理气之辩,可以引申为义利之辩,王霸之辩,道器之辩。
柳成龙师从的李滉,主张理气互,用他的话来说就是‘理极无尊对’,先有理再有气,理于气。而另一派的李珥则主张理气兼!
林延潮笑了笑道:“理在气先,还是气在理先,倒是要看汝在局中,还是汝在局外!”
柳成龙闻言大惑不解当下诚信请教道:“柳某不知,还请学功先生明示!”
林延潮笑了笑道:“那么柳议政,林某倒想先问一句,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呢?”
柳成龙又想了一会,深深地觉得自己智商不够用然后道:“柳某愚昧,还请学功先生明示。”
林延潮失笑道:“不敢,林某倒是想起退溪先生所言一句话,气是所以然,理是知其所以然。恰如鸡与蛋,鸡生蛋,是知所以然,但蛋孵出鸡来,看其他鸡子生蛋,故而是知其然。”
“所以理与气就是如此,局中局外而已!”
饶是柳成龙为朝鲜大儒,但也不能完全明白林延潮话中的意思,但不明觉厉的神色已是溢于脸上。
其实这理气问题,用现代话来解释,好比游戏开者是先有理论再去创造游戏,而游戏体验者是通过游戏来研究后面的核心算法。
柳成龙无法辩解,他深感林延潮的理论是在于李珥,倾向于西人党的理气兼之说上,但似乎又在其上,顿时一等高而仰止的心情油然而生。
柳成龙道:“先生学究天人,我等惭愧不能明其万一,今日愿细闻学功先生之学!”
林延潮笑了笑道:“朱子有一句诗,步随流水觅溪源,行到源头却惘然。始信真源行不到,倚筇随处弄潺湲。理者犹如溪水之真源,行亦不能行至,但吾等随处所至皆有理,理字无处不在。理与气可分可合,在静处时,一分为二,在动处时,合二为一!何为动静之时,就看在用于不用之间!”
柳成龙与众官员再度露出拜服的声色。
林延潮正色道:“理气之说太过玄乎,我们还是从细处说起,于理气一道,我们可再言至王霸,义利之上。”
这时候一旁李德馨仍不住问道:“那么敢问经略大人,明国这一次兵援朝是为了义乎,还是为了利乎?”
这个问题果真问得恰到好处,柳成龙方才铺垫了这么久,就是要问出这一句话。
柳成龙假意训斥道:“李大人,本议政与学功先生说话,你插什么嘴?还不向上使请罪!”
李德馨闻言立即拜服请罪道:“此乃在下失言,还请上使谅解!”
林延潮则是不置可否。
柳成龙察言观色,抚须片刻后道:“上使,这一次明国出大兵援助我国,对我朝鲜而言实是有存亡绝续之恩!说一句再造也是不为过。”
“但是我之前听闻上使要将朝鲜分国,此事就难以理解了,还请上使明示!”
林延潮闻此微微一笑,心道这个柳成龙果真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