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殿下一行人火速离开武帝城后,身份古怪的小虫子掐指一算,脸色惨白,冷不丁跳下马,在道路上打滚撒泼,眼泪鼻涕一大把,撕心裂肺的可怜模样,看着给人感觉就像马背上那采花贼老爹被正道人士宰了去,徐凤年已经从青衣嘴里得知有关城内邓太阿飞剑杀人的神通,以及桃花剑神与小虫子的交谈,依稀猜出这“孩子”的荒诞背景,小屁孩翻滚得满身尘土,最后叉腰站在道路中央,面对西南方向,抹去鼻涕泪花,破口大骂道:“他娘的赵黄巢这王八蛋做事不地道,你跟咱们龙虎山较劲做啥,不就当年天师府没让你喜欢的女子上山烧香吗,后辈打闹,你这修道几辈子的老家伙赌气什么?别他娘的以为你是吕老祖,贫道就不敢说话啊,当然,贫道是在与你讲道理,千万别找我打架!九朵气运莲花啊,九朵啊!贫道就那么点家底,都给你老人家折腾没了,贫道勤俭持家了一辈子,容易吗?容易吗?!”
说到最后,一口一个贫道的小孩就抽泣哽咽起来,小肩膀颤颤耸动,当真是闻者落泪见者伤心。徐凤年一脸幸灾乐祸,遥遥看了眼人头攒动的东海,就当是苦中作乐了,策马来到龙宇轩身边,笑问道:“不安慰下你儿子?”
无地自容的龙宇轩手足无措,脸部抽搐,满头冷汗,还儿子什么啊,能被新剑神尊称老神仙的瓜娃子,让他认爷爷都占天大便宜了。
关键是那小孩要死不死这会儿转头朝龙宇轩喊了一声“爹”,龙宇轩泥菩萨也有火气,立马回了一句“老祖宗,别玩小的了,我喊你亲祖宗行不?”
小虫子白眼道:“喊你爹你就是爹了?那我去京城喊皇帝孙子,他就真是我孙子了?瞧你这点出息!”
龙宇轩差点一口血喷出来,若非顾忌他的隐蔽身份,就要下马去把这小王八蛋玩意吊起来打。徐凤年瞧了一眼这对欢喜冤家,视线最终定格在小虫子那张稚嫩的脸庞上,以往浏览道教典籍曾见到类似“年逾百岁而貌如婴儿”,以此描绘道门仙人的神异,三才相见结真婴,应了新剑神邓太阿所谓的返璞归真。察觉到世子殿下投来的晦暗眼神,小虫子拍拍屁股,摆出高人风范,习惯姓去抚须,摸了两下,都摸空了,才想起破关而出的自己体态才是稚童,哪来的胡须可以装腔作势,讪讪一笑,也不矫情隐瞒,大摇大摆走到龙宇轩身边,爬回马背,与世子殿下齐头并进,说道:“贫道龙虎山赵宣义。”
徐凤年虽说早有心理准备,听到这小色胚自报家门以后,还是心神一颤,当代道教祖庭四位天师,两位老天师赵希翼赵希抟是希字辈,不光是在天师府赵家谱牒中高高在上,在天下道统里的位置也是名列前茅,德高望重,希字以后是丹,故而赵丹霞赵丹坪兄弟是的丹字辈,接下来是静字辈。龙虎山除去赵希翼赵希抟,也还有一些闭关不出的希字辈老真人,只不过要么并非天师府嫡传,要么本事平平,远不如两位老天师出名,但比希字辈高了两个辈分的宣字辈,山外从未有人听说,古稀已是世间年迈岁数,徐凤年眼前这位,保守估计都活了两个古稀。世子殿下策马上了一处高坡,似乎打定主意要在这里等候老剑神李淳罡,自称宣字辈龙虎真人的小孩子皱眉道:“不走了?离得如此近,就不怕李淳罡再度败给王仙芝,到时候你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邓太阿在武帝城中杀人且赠剑,分明就用了心思。”
徐凤年眺望海面,默不作声。那只藏有十二枚飞剑的黄梨剑盒被他搁置在马车上,对于拎桃花的邓太阿,徐凤年哪里敢掉以轻心,邓太阿以言行怪诞著称于世,真真假假,要是这家伙挖了个坑,徐凤年总不能缺心眼地二话不说跳下去,还给自己活埋了。当初靖安王赵衡送了一本王仙芝的刀谱,徐凤年同样没急着去练,还是需要等回到北凉给白狐儿脸鉴定以后,确认有利无害才下手,万一练着练着一开始曰行千里,紧接着就筋脉爆裂,武功尽废,徐凤年找谁诉苦去?
东海海面一战,雷声大雨点更大,翻江倒海,剑幕漫漫。看得扎堆在海畔的武帝城众人瞠目结舌,不曾想世间武夫还能如此打斗,几十名想近观的江湖人士被与罡气与剑意搅烂得尸骨无存,武帝城城主王仙芝白须白发,一袭黑袍,身形高大魁梧,赤脚负手而立于怒涛之上,任由一千八百剑层层蜂拥激射,在三丈以外折断,坠入海中,八百飞剑以后,才堪堪推近至两丈距离,又六百剑,终于抵达王仙芝一丈距离,充沛剑气与刚猛罡气交锋,闪电交织,哧哧作响,刺人耳膜,再三百剑,刺在黑袍白发的王仙芝身躯上,寸寸碎裂,毫发无损,观战者本以为一千八百剑无功后,那羊皮裘老头儿就要黔驴技穷,不曾想老家伙缓缓吐露“剑成”二字,坠海断剑悉数浮出水面,汇聚熔炉成一柄举世无双的巨剑,横亘于两人中间。
剑成时,天幕破裂,璀璨金光缓缓洒下。
貌不惊人的老头儿朗声笑道:“李淳罡此剑开得天门,杀得你王仙芝否?”
李淳罡一剑开天门。
开门见山,此山是昆仑。
山坡一行人俱是看得心神恍惚,这才是真正的陆地神仙啊。
当舒羞杨青风,甚至连青鸟都不由自主仰望东海巅峰决战时,众人耳畔传来马匹惨叫声,以及拔刀铿锵声,回头一看,龙宇轩与小虫子所坐的骏马拦腰“斩断”,正观战兴高采烈的龙宇轩坐在血泊中,一脸茫然,不知为何马匹会从腰部折断,如同一根筷子被人两指掐去。更奇怪的是龙虎山辈分吓人的小祖师爷站在两截骏马尸体中间,面沉如水,而拔刀杀人的世子殿下被嗑回绣冬后,连冬雷都一并拔出。
相貌与年纪心智严重不符的赵宣素的浅淡笑意有些渗人,开口问道:“徐凤年,你怎知贫道要对你出手?”
徐凤年微笑道:“赵老天师,知晓你身份后,本世子就在想,老剑神李淳罡与新剑神邓太阿境界相差无几,为何李淳罡只觉得你来历古怪,却瞧不出你有神仙逍遥的境界?很简单,在武帝城内,你已经对本世子动了杀心,泄露了气机运转的蛛丝马迹,原本你想趁李淳罡不在场,让本世子暴毙于武帝城六名武奴身前,好嫁祸给王仙芝,只是你千算万算,没算到邓太阿同样隐匿气势入城,撞破了你的身份。若是仅限于此,本世子对于高人一向敬仰得很,也不会拔刀相向,赵老神仙下山,认了龙宇轩做爹,本世子就当作是世外高人不可以常理揣度,嫌龙虎山太闷,要下山游戏人间一趟。敢问赵老神仙,可是为了那枯萎的龙池九朵气运莲,彻底对本世子起了杀意,连耐心都没了?”
赵宣素平淡微笑道:“山外山上都说你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贫道此行亲眼相见,委实有些替小世子打抱不平。”
徐凤年也不藏着掖着,眯眼道:“再者老神仙兴许不知道,到龙虎之前,在那匡庐山,本世子曾与那赵黄巢打过交道,方才老神仙真情流露,在地上一番肺腑之言,别人不知轻重,本世子可是听得冷汗直流啊。实不相瞒,”
赵宣素笑了笑,横臂伸手,一气化玄,将如临大敌的便宜老爹给吸纳到稚嫩掌心,砰一声,整个人如雪球炸开,尸体坠地,比那分尸马匹还不堪入目。这位很符合千年王八万年龟比喻的道士只是盯着世子殿下,瞧也不瞧那死不瞑目的龙宇轩,只是轻淡感慨了一句:“人生无常,福祸相依。”
徐凤年同样没有丝毫震惊,更没有转过头对那名才成北凉客卿便暴毙他乡的采花贼,连嘴角渗出的血丝都不去擦拭,俯视那名龙虎山老祖宗,好奇问道:“本世子只侥幸猜到老神仙要出手,但至于为何要痛下杀手,还是有些不解,望老神仙解惑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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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宣素伸出双手,往下一按,舒羞和杨青风两位连人带马仿佛一瞬间都给万钧重压给压到地面,两马压成肉泥,两名北凉扈从苦苦支撑,七窍流血,对上这位龙虎山祖师爷,竟是毫无还手之力。
道人瞥了一眼东海海面,轻笑道:“世子要拖延时间,无妨,贫道何尝不在等天门洞开时?李淳罡啊李淳罡,不愧是吕祖以后五百年剑道第一人。”
濒死的舒羞口吐鲜血,趴在地面上,挣扎道:“殿下救我!”
徐凤年置若罔闻,笑道:“怎的,老神仙身怀如此玄妙神通,还怕那虚无缥缈的气运缠身,飞升不得?”
道人叹息一声,“如何不怕,事已至此,便与你说明白了,贫道赵宣素与羽化登仙不过一线之隔,甲子以前是如此,可惜甲子以后仍是如此,就如贫道方才击毙龙宇轩,逃不过福祸相依四字,贫道所在天师府赵家,与那天子赵氏同姓,五百年因果纠缠,就好似那玄武图腾龟缠蛇,两者气数早已混淆,古人言清官难断家务事,便是贫道略懂气运渊源,也梳理不清楚,清理不干净。入武帝城时,偶遇邓太阿,贫道其实已淡了杀心,当你气数粗壮,命不该绝,贫道也乐得当一只缩头乌龟,躲在龙虎山那一亩三分地,可惜行至此地,李淳罡竟然剑开天门,贫道便是杀你,也可趁机飞升,你瞧,那便是天门。贫道曾与赵黄巢打赌,谁先飞升,谁便输去一印,贫道一旦今曰飞升,气数报应,他老王八若敢收印,可就要去寻那赵黄巢了。至于你,徐凤年,死于王仙芝眼皮底下,赵氏朝廷借徐骁的屠刀剐去武帝城这块烂肉,恶人自有恶人磨,也算是贫道对百年老友赵黄巢的一点补偿。”
徐凤年啧啧称赞道:“老神仙打得一手好算盘。”
赵宣素哈哈笑道:“贫道活了一大把年纪,道平平,脸皮却厚。”
道人笑道:“奉劝你别奢望那边两位陆地神仙察觉此处异样,贫道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一根刹那枪弯曲如弧月,当空扫下。
赵宣素身形不动,任由刹那枪砸中那具稚嫩身躯,但下一幕竟是青鸟吐血倒飞出去。
道人惋惜道:“女娃娃可惜了这副根骨。”
继而望向世子殿下,似乎有些嘲讽:“你还沉得住气?”
青鸟摇晃着站起身,刹那枪不曾脱手。
徐凤年瞥眼见到舒羞杨青风都支撑得艰辛,摆手阻拦下试图与道人拼死的青鸟,问道:“这里的人都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