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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掠乡分众(2 / 2)

于是乎回过身来,送那妇孺阖家团聚去了。胡蒜头不杀妇孺,可惜他仇家的老婆不是小孩,仇家的小孩不是女人。胡蒜头自此非人,丧心病狂,心如禽兽。</p>

乱世的一滴雨,落在凡人头顶,那便是滔天洪水。</p>

胡家村再容不下他,背着妹妹进了山林,转过几个林窠野洞,选了个干燥些的窟穴落了脚。那一晚如何也生不着火,胡桃说是冤魂作祟,蒜头瞪着眼扬起巴掌,半空又放下了手。</p>try{ggauto();} catch(ex){}

后半宿的时候,岭阳金鼓喧阗,一阵人哄马喊的厮杀,兄妹二人抱起枯草堆住山洞,趴低了身子,大气也不敢去喘。</p>

天明时,胡蒜头从洞中探出蒜头,俯视岭前野村。但见兵民尸横遍野,十里村居,皆成残垣白地。</p>

他和妹妹胡桃自幼不曾离开这胡家村,几个偷桃的夏天,村口的歪脖桃树拢共踩空了他七八跤,村后的清溪听过他骨头里喀吧喀吧的拔节声。他这故乡本也不是祖辈的故乡,故乡么,无非是老代人走累了停步不再启程的烂地方。故乡于他,恩重如山,仇深似海;两支晋军一夜乱战,把他小胡的恩也打没了,仇也打没了。他年幼的心中不由泛起阵阵悲凉。</p>

冻饿一晚上,忍到晌午时,见巡山的军汉转去岭下,蒜头儿赶忙钻着了拿屁股蛋子烘干已久的枯黄草茎,把那母鸡拔了毛,抟上稀泥,盖在了火烬底下。</p>

烟刚飘出洞口一会儿,两个神出鬼没的大兵便把兄妹二人揪下山来。村居旧址不知何时已支起了军帐,帐前插了三杆子旗枪;大兵把二人拎进帐里,呈上了从蒜头儿手里缴夺来的钝镰。内中两员凶神恶煞的剽悍将军,一个断臂瘸胳膊,一个满脸满颈的伤疤,铠甲之外看不见好地方——</p>

两双虎眼扫过,慌的兄妹战栗发寒,紧紧依偎一处。</p>

疤脸的将军,反握一柄九股钢叉,使叉杆轻轻敲上胡蒜头的脑门:</p>

“那后生,把脑袋抬起来!好歹是束了发的爷们儿,畏畏缩缩的,像什么样子!”</p>

蒜头儿仍垂着首,大拇指牢牢团在掌心。</p>

瘸胳膊单臂拄着一把鬼头大刀,见少年回话磨叽,不甚耐烦,将鬼头刀琕重重叩地:</p>

“怎么竟是两个痴儿!你二人流落草野,可是这本村的孩子?有问有答,我且问你……”</p>

胡桃缩在蒜头怀里,让这二将的喊叫唬得嘤嘤抽泣起来。小胡紧锁牙关,惊怖间战抖更甚,眼睛直愣愣盯着几案上的镰刀,慢慢将两个拇指从掌心放回中指食指之间,两个拳锋缓缓迎向帐中的两员凶煞。</p>

胡蒜头正欲发作,忽有白头阿翁,掀帐而入。</p>

一将把钢叉斜搭在帐角,让了主座与这老翁:</p>

“老泥鳅,这俩娃是巡山卫士从山窠里抓出来的,俩娃娃懵圈圈的,问啥也不说话,跟他娘淋了雨的鸡仔似的……”</p>

“小刘钟,不是你在梁郡尿裤子的时候了?昨夜刚上石阳岭头打了这场遭遇战,如今汉南郊野兵连祸结,俩孩子爹娘都不定怎么了……看着本来就苦命,让卫士不由分说推进军帐,营里又是枪林又是剑簇的,迎面撞上你和元德傻大笨粗、俩狗熊一般的货色。别说人孩子,老子这几天一睁眼瞅见你俩,也他哥的常要抖上两抖!”</p>

老翁伸手摸向女娃娃的发髻,胡桃只把粉面往蒜头儿的怀里扎去,蒜头挡上身前,努力站直了低矮的个子。</p>

“娃娃,咱们不是坏人。岭北有个城,沙羡城,你们知道的?沙羡的孬兵,往南来找我们麻烦。找我们麻烦,这没什么怕的,你看那两头狗熊,他们都极能打,不怕人来寻什么麻烦。烦只烦那些孬兵嚯嚯一路百姓,抄掠干净了沿途乡邑人家,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我们人少些,昨夜将将打跑了他们;但可怜岭下这些个枉死的百姓,无辜因我们遭此大难……”</p>

老翁嗓门沙哑,语音却缓和亲切,熨贴人心。胡蒜头喘匀了气,怯生生道:</p>

“我兄妹本是后山人,早就没家。昨晚战火烧上一烧,这家是彻底干净了。”</p>

长叹一声,老翁从筒袖里掏出个干巴如铁的麦饼,掰成三块,两块递给那女娃,蒜头儿半路劫过麦饼,一边狼吞进自己嘴里,一边又把饼子照胡桃的口里去塞。</p>

“你是后山人?老夫亦是后山人——却不是你这个后山。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没了自己的家,至今也没个家。嗐,有首诗怎么说的来着?我亦后山客,偶在帐前坐;年衰厌功名,人老轻福祸。说什么福祸,扯什么家国,咱老少都是苦命的人啊,江湖聚首,算阿翁和你们的缘分。哎呦……”</p>

老翁猛地扶腮打个摆子,瞬时就皱歪了白眉。从嘴里缓缓又取出那块未及咽下肚子的麦饼——铁饼上镶了颗明晃晃的黄牙。</p>

“人老啦……”</p>

老翁扶腮,笑着环顾左右二将,二将微笑,女娃娃把脑袋从兄长的身后探出来,一见铁饼上那颗老迈的落齿,也不禁哈哈奶笑。</p>

“人老不以筋骨为能。刘钟,元德,以后老子喝美了的时候,能不能就容我吹吹牛撇撇逼?‘遥想老子当年’这样的话,真不知老夫还能再絮叨个几年呢?嗨,不提也罢……那娃娃,倒是有个事情想打问打问你——”</p>

“我昨日得了个石阳城来的快信,说是那边有些坏蛋正在翻山越岭来这岭北,预备着好好拾掇我们。娃娃,我今日在此驻马,寻思正好跟你这本乡的后生打问打问,你且帮帮老汉罢……唉,此间山老高,石头老杂,林子老密,我想问问你,这庄子方圆五七十里之间,水源去哪儿吃?小路朝哪儿走?何处洞子多?哪里洞子大?”</p>

……</p>

胡蒜头十五岁那年秋天认识了一个名叫虞丘进的老头儿,他们朝夕共处了好几天,他们一起钻进深山老林,一起并肩坐在村口的桃树上啃铁饼吃。</p>

他郑重地问了老头儿的名字,老头儿强调了好几遍,他复姓虞丘,单名一个进,还有个表字,表字豫之——</p>

多年来,老同袍死伤殆尽,当世已没几个人称呼他这拗口的表字,索性都嫌他复姓也拗口,索性都叫他老泥鳅。</p>

于是他也渐渐成了一条多年沉沦在泥泞之中的年迈泥鳅。</p>

蒜头的名字常常被老泥鳅嫌弃难听,蒜头却说他不懂:贱名好养活。蒜头知道泥鳅没有老婆孩子后,有一天鼓足勇气,张嘴就说想做他的孩子。泥鳅笑的很苦,他说军中孩子是累赘,他自保不暇,不可能将兄妹长带左右。</p>

老泥鳅管了他兄妹好几天的麦饼,分别那天晚上,北府军中三更就造了饭,人人眼中杀气腾腾的。泥鳅却没吃那顿晚饭,而是把麦饼再次一分为二给了兄妹。老头儿解下腰佩的古怪弯刀,将鞘尖的银琕一点点磨蹭下来,小心翼翼分开包进两张油纸,连同三五吊大钱,一并给了兄妹。</p>

后来淮南雪飞白,虏骑围千万。胡蒜头,又想起来初次认识的老泥鳅。</p>

那大帐里的老先生,营伍修整时,总着急先去卸掉他那袭战损不堪的裲裆旧甲:他常常在军中穿着一身土灰色的布衣,性情温怂怂的;逢谁聊两句,总是笑眯眯的。</p>

他记得认识泥鳅时,老头儿的岁数就已经很大了。背人时,方显出身子的不利索,三天里,他有两天偷偷捂着胃口,流一脑袋的白毛汗。</p>

他记得,老泥鳅皴裂的虎口处,有常年使刀的人才让刀镡给盘出的厚茧。一起去够野柿子的时候,被毛虫咬了,他还见过他大臂上三条触目惊心的长疤。</p>

嗨,这老东西。</p>

不知当年是怎样个银鞍白马意气风发的少年呢。</p></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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