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杨朱的想法,砂砾如人,聚为沙堆;无数根汗毛与皮肤,构成手臂;所以最微小的毫毛般的事物也不该被损害,没有人可以主宰别人的命,自然之至便是最自然,天下大治……他想的是好的,可如今天下不就是那些不懂天志的王侯在主宰着吗?若无不懂天志的王侯,或可如此;若有不通天志的王侯,不可如此!”
笑声过后,墨子双眼紧紧盯着适,问道:“你是怎么想的呢?”
适也大笑道:“先生看这宿麦,听那《乐土》,难道还需要问吗?既然知道这些沙土将来要聚为沙堆,为什么我们不去做这双手?行天下大义,弟子百死无悔!请先生收我为弟子、请先生让我成为救济天下的墨者,也请先生让我用这天志让世间少几分饥馑!一人力微,聚众可成。”
喊出几句口号般的豪言后,适躬身等待。
墨子看着弯腰的适,回味着刚才那般热的话,想着这半年适的所作所为,看着那些绿油油的宿麦,听着远处弟子们或是惊呼或是好奇的说笑,终于将手搭在了适的肩上。
“好。过几日回城后,再与你说说别的。你能有救济天下之心,这是最重要的。你能半年忍苦,想必心智也是坚定的。此事先不要再提,日后你再与我说说这推演必然之法,我也听听。”
适心头掀起一阵狂喜,明白自己这半年所受的苦、晒的黑、挨的饿、遭得罪、吓的汗……全都值得了。
这是一个鞋匠之子在这个乱世能够向上走的第一步,也是唯一一条路。
至少,自己不用再担心随便一个人就能把自己绑在树上抽打,不用再担心随便一个人将自己以顺非而泽祸乱人心的理由诛杀,不用担心一两年后的围城战死于无名,不用担心两三年后的筑城累饿而死。
活下来,这三个简单的字,直到这时候才算是真正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乱世命贱,贱命更贱。
适为自己的命不再贱如草木而欣喜之后,觉得墨子一定会问更多的关于天志的事。
可没想到墨子却道:“你蹲下来,我念一番话,你用那种文字写在地上。”
适不知道墨子要做什么,觉得很不合常理,非常人行非常之事。
也不多问,蹲下身子,拿起地上的一根木棍,在地上等待。
“言必有三表。何谓三表?有本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于何本之?上本之于古者圣王秉持天志之事;于何原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于何用之?废以为刑政,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此所谓言有三表也。”
适按照自己的习惯,自上而下地将这一段话用他熟悉的文字写出来,也在上面加了一些竖行的标点符号。
标点符号很重要,有了标点符号一些东西就不能胡乱解释了。
没有标点,一句“民可以使由之不可以使知之”就会走两个极端,点出不同标点的人会彼此仇视,怒斥不止。
等墨子念完,适也写完了,仔细品着这句话,知道墨子是在夸自己。
这句话大致是说,做事要有三个标准:有本源的,有推究的,有实践的。
本源的,就是知晓了事物的普遍规律而做出的;推究的,是做出之后询问百姓,依靠百姓的反馈知道好还是坏;实践的,就是要在本源和百姓反馈之后,制定法律政令,观察国家是否富强、人民是否得利。
除此之外,那些天命啊、注定啊之类的言辞,都是不必要的。就拿这三条去判断一件事做的对还是不对。
是否符合了天志和事物的普遍规律?是否让百姓拍手称赞并且认同?是否能让国家富强百姓得利人民安康?
此便是墨者之三表。
这是在说墨者的不信天命的非命观,也是在用这样的方式夸奖适。
适说,他悟出了一些天志和事物的本源。是为本之。
适做,他在村社中的这些事得到了村社的认可。是为原之。
适教,他教人种植宿麦、种植墨玉地瓜鬼指、教一些孩童识字,自然有利于人,推广至国家也可富强。是为用之。
正合三表。
墨子用这种方式表达了赞赏,也用这种方式观察着这些写在沙土上的字。
他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要说这番话,而是盯着那些字,终于看出了一些门道。
“所有的这些方方正正的字,都可以拆成六七种小字?”
说完捡起一旁的木棍,在字的旁边画了一个点、一个横、一个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