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墨者见墨子写了这样一段话,心中考虑一番,若有所得。
造篾启岁看着这番话,忽然想到了当日辩五十四见猎心喜时,想拉着适辩论时,被适用什么“每人都来一升饭”的问题搪塞开那件事,恍然大悟。
“这样说来,很多东西是不能靠口舌去辩的?以适的性子,若无把握绝不会去辩,可他的把握源于对天志的了解,这又怎么能赢呢?有些辩题,纵然口舌辩赢了,可若以天志来评对错,其实已经输了。”
说了一句,墨子称赞道:“启岁,你说的很对,就是这样的。故而我说,我有天志,如匠人之规矩。但很多事是不能够用事实来验证的,那还需要口舌去论证。所以可以用事实去验证的,那就没有相辩的必要了。”
“比如问及晏婴与仲尼谁高,这就不需要口舌相辩。看似不用相辩,实则什么是高?什么是矮?这是已经早就定下的、不可更改的规矩,是为根基。”
平日很少说玩笑话的先生忽然说了一句玩笑,众人都笑而不语,心说可不就是这样的道理吗?
晏子身材矮小,所以出使楚国的时候楚王在城墙挖了狗洞,结果晏婴说我这是来到狗国不是人国,导致天下皆知,晏婴是不在意自己身高的人,所以可以用此来做玩笑。
仲尼身材高大,臂长肩宽,驾车射箭均罕有敌手,九尺之躯也是天下闻名。
众人均想,以适对天志的了解,恐怕很多东西他只要说了,那就一定是对的,而且想要验证他也一定能拿出办法,只是不知道他还知道些什么?
不只是那些墨者好奇,连墨子自己也很好奇。
适却知道,自己知道的东西其实最重要的几点,墨子已经说出来一项了,就是刚才说的那番话。
这是渔,而非鱼。
自己的鱼再多,如果没有人继承捕鱼术,那也是无意义的。而如果捕鱼术有人继承了,自己的鱼并不会改变,总有一天会有更多的人自己捕获上来。
方法才是最重要的,结论反而是次要的,尤其是对这些被适寄予极大希望的墨者而言。
墨子刚才的那句玩笑,让适心中一动。
既然墨子说,高与矮就是早已定下的规矩,那直线、线段、角、圆难道不也是这样被定义之后才能讨论的吗?
《墨经》的精髓之处,就在于那些定义,而墨子本身也是这样思考的,这就是极好的开端。
只是,怎么把墨家的这些定义和道理,快速地传播出去呢?必须有一个庞大的随时关注墨者的群体才行,可是这个群体又是需要慢慢培养的,一开始就讲什么“一中同长即为圆”之类的东西,怕是并不能吸引多少人。
仔细考虑后,适终于愉快地决定做一次文抄公。
他提起笔,又道:“刚才的字,是先生写的。刚才的话,算不得字,我曾看过一篇雄文,今日就写下来,大家一同听听。”
说完,一挥而就,将从琢磨造纸开始就已经思索的那篇文章半抄、半重创作地写了出来。
“君子曰:学不可以已。”
“青,取之于蓝,而胜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
他一边写,一边大声诵读荀子的名篇……至少前半段是荀子的名篇。
等到了“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之后,这一句话却放到了后面,接着这段话的又用了刘伯温的《说虎》,将善假于物这四个字着重论述了一番。
能抄的不多,后半段都是自己写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文辞实在和前面没法比,但还是成功地把《劝学》名篇的主题思想带歪了。
禽滑厘听着适在那里诵读,当听到“故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时,心道:“做此文者,应是儒家,但实想不出是哪一家之儒”。
等听到“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不闻先王之遗言,不知学问之大也”的时候,禽滑厘已经不去琢磨这是儒分六家中的哪一家了,而是紧跟在适的后面诵读着前文。
及至“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这一句的时候,禽滑厘已经确信,此文必将名传天下,万众诵读。
大段的比喻、一气呵成;深奥的道理、现于常见。
禽滑厘心说,此文一出,单单是几句话,就足以在市井间传诵,更何况其中的道理。
然而等他听到变了位置的“善假于物也”时,脸色忽变。
就像是前面正在吃美味的炙肉,甚至于这句善假于物也算是最为肥美的部分,可这一口吃完,下面的东西顿时变成了毫无味道的白蜡。
若只是以后半段论,其实与大多数墨者的水平相差不多。但有了前面的雄文对照,顿时变得有些难以下咽。
禽滑厘之前跟着诵读的激情全无,露出了几分可惜的神色。
等适全都念完后,一些文化水平稍低的墨者还沉浸其中,包括后半段的道理。
那些文化水平较高的、贵族出身的墨者们一个个都笑看着适。
墨子先赞道:“天下雄文!”
接着诽道:“仅限前半。”
墨子看了一眼神色古怪的禽滑厘,明白禽滑厘也听出了问题,便问道:“厘,你想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