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说的这五条理由,都有道理。
弓手培养实在不易,原本与铜石农业和村社分封制度相适应的乡射和冬季演武体系,也会随着新种植技术和铁器的推广而丧失基础。
脱产士要会射,但养一个士太贵了。
几十年后,弓手依旧难得,以至于各国开始用三指诀来培养弓手,庞涓死在孙膑之手的时候,史书所记载的也是“万弩齐发”而非“万箭齐发”。
墨家可以做弩,但是弩做起来未必就有原始的火枪快,加上弩箭制作不易,而开弩也需要足够的力气,所以适的这些理由听起来都是可以接受的。
然而最重要的原因,还是第五条。
适再一次搬出了子虚乌有的两位夫子。
此时搬出两位夫子,已非从前。
因为适弄出了许多听起来奇怪但却很有效的东西,于是那两位子虚乌有的夫子也就变得神龙见首不见尾。
此时多有隐士,谁也不敢说这两个人不存在,或者说不曾存在。
适说两个人都死了,一把火烧成了灰,唯一同学的兄长乘桴浮于海追逐星辰,竟是无可考证。
借着两个子虚乌有之人的尸骨,适的说辞让人更信了几分:适说曾见过射速堪比弩箭而威力更盛的火器,众人心中便信了八分。
蛇勾火绳的装置也不算太难制作,适不会,但是讲清楚构想和原理,想来墨家这些此时世间一流的工匠假以时日总能制作出来。
墨子听完适的五个理由,走过去拿手握紧了那支沉重的原始火枪,捡起那些碎掉的木片,不知为何竟叹了口气。
众弟子不知何故,纷纷询问。
墨子看了一眼适,苦笑道:“你说的这五个理由,是可以让这种火器使用的理由。”
“但在我听来,却看到了我死之后……若是天下依旧不定,纷争更乱。”
“三月农兵可攒射铅丸,只此一事,各国必将大举征兵。”
“我倒不是说此物不能用,但用此物,就必须做到三五十年之内,让天下安定,否则只能造就百年祸患,各国厮杀。”
“参战的农兵越多,到最后各国的仇恨就不是王公贵族之间的仇怨了,而是魏人恨秦人,齐人恨魏人,楚人恨韩人……到时候,天下的争端就难以平息了。”
在场的俱是一时人杰,人杰到适这个穿越者都不能一呼百应纳头便拜的地步,哪里听不出来墨子的弦外之音?
墨子老了。
已经开始考虑自己的身后事,考虑死后利天下兼爱非攻平等之事。
既然说此物可用,那就是说认同适一直提倡的“墨家手中必须捏着一支武装,利天下弭兵制约也好、除天下暴君也罢,只靠讲道理是不行的”。
否则的话,墨家一直走精英路线,弓手弩手数百墨者之中佼佼者遍地,精通剑术搏杀者更是天下好手,墨子也不会考虑这种“农兵三月可攒射”的火器。
这一次天下许多游士来到沛邑,除了一部分是为了探求世界的本源和学识,剩余的都是为了“利天下弭兵中原”的梦想,也是因为商丘一战墨家创造的传奇。
商丘一战,适出卖了宋国,坑惨了宋公,毁掉了楚王,埋下了楚国贵族与王权矛盾的楔子,也让之后的天下局势变得难以捉摸。
原本历史上,楚人这次围城成功,宋人朝聘,宋公田、郑公骀皆朝于楚,率众城榆关大梁,加强了楚国中原突出部的防御能力,大梁城一直撑到了几年后吴起领军杀鲁阳公、阳城君、平夜君之后才丢失。
而现在,楚国的中原突出部并未得到加强,这一次郑人出兵很快攻破了榆关,之后三晋南下楚国会不会更早地丢失中原沃土已是未知。
出卖与毁灭,换来的结果就是天下人都知道楚王被俘、墨家呼吁弭兵这件事。
怀揣着利天下之心的士人云集沛邑,带来的也是墨家理念的一次融合。
国?那不如天下。
否则那些来到这里的游士,齐楚三晋皆有,又算是哪一国的?又靠什么来让他们付出坚持与死不旋踵?
所能依靠的,只有“天下”这个概念。他们是天下九州人,不是齐人楚人魏人赵人。
墨家要扩军,扩充力量,以备将来约束天下。
适也明白自己的时间一定要抓紧了,如果火药武器出现,百年内依旧不能统一,那么天下纷争将会一直延续下去,民族国家的概念也可能会随着周天子衰败和技术进步等因素提前出线,那事情就闹大了。
再弄出秦魏为西河争夺上百年上演最后一课之类的故事,适觉得自己当真就是百死莫赎了。
扩军这种事,从不是简单的。军制必须和生产力水平相适应。
周礼分封,那是最符合之前时代生产力水平的军制,公侯伯子男以及士阶层和农兵征召,在生产力不进步的情况下那是最佳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