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说什么,必须要符合规矩、天志、大义,下面才能够决定是否可以尊从,否则就会集体抵制。
此时这名激进的墨者所说的话,胡非子必须要作出解答,于是他道:“你说的对,但举的例子并不恰当。若以战喻,这是填然鼓之、笛号皆鸣,有人进战五十步,有人原地不动的区别。”
“以赵国论,若公子章真的能够实行这样的政策,难道赵国的民众不能够得利吗?若是能,那么相对于现在,怎么能够说这是退五十步呢?你只是与墨家之义中的君臣人民的关系来考虑赵国,所以才会得出退五十步的想法。”
“但此时,我墨家并无能力使得赵国实行那样的政治、赵国的民众也没有完全醒悟而有实行那样的政治的心思,这种情况下,难道不应该与现在做比较吗?”
“凡是若做比较,必要相对而言。要选对相对的事物。”
“譬如如今一个跛子和一个失去了一条腿的人赛跑,你说,这都没有善于奔跑的列御寇跑得快,这是对的。但你说,这个跛子和失去的腿的人跑的一样快,因为他们都没有列御寇跑得快,所以他们跑的一样快,这是对的吗?”
那墨者醒悟,知道自己在逻辑辩论上犯了错误,于是低头道:“你的对的。可是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公子章言出即行、真的去做这个推论之上的。如果他不去做呢?”
胡非子点点头,表示并不排除这种可能。
实际上,这种可能性极大,墨家的思想相对于时代而言,过于激进,这是哪一个君主都不可能全盘接受的。
只不过墨家的一些东西,确实可以富国强兵,所以一些君主又不得不和墨家合作。
国富民强,这只是墨家用以利天下的第一步,最终要解决的是“国富”中的国,是谁人的国的问题,这个最终目的便是君主不可能接受的。
这一点胡非子很清楚,作为墨家的高层,作为在会议中被适说服的那些人,他很清楚现在墨家在楚国现在的处境和活动,就是源于墨家高层对于王公贵族没有丝毫的信任。
而在赵地,其实论起来,虽然他面对公子章的中庶子之前拒绝,颇为拿捏,可事实上真要是到了最后也没人来请求,胡非子恐怕还得主动去找赵侯。
无他,源于墨家的“乱晋救泗”之策。
这一次墨家要做的,既不想“雪中送炭”,更遑论“锦上添花”,而是要做“趁火打劫”。
这是针对于现在。
而针对于未来,赵国不比泗上,也不能和费国的局面相提并论,所以不可能一步到位,直接达成费国那样民众革命的局面,这就需要用漫长的过程来施加影响。
每一步,都是朝着一个既定的目标前进,可能有时候只能走一步,但却不能因为仅仅是一步便不走。
正是,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
赵侯如今也必然有求于墨家,因为这一次的情况比原本历史上严重的多,表面上看上去是赵国的公子之争,实际上牵扯到了时代波涛之下的变革和守旧、集权与分封的争斗。
铁器牛耕火药的传播,开始更加剧烈地瓦解分封建制的基础。
墨家的种种学说,火上浇油地引动了贵族、士人、君主、平民之间的矛盾。
墨家的宣传中,很明确地指出了贵族和君主之间的矛盾,使得这些原本作为贵族之间不传之秘的内容传遍了天下,也让那些“浑浑噩噩”只靠自己的阶级本能行事的贵族们清醒过来,开始做好反对集权反对君主的准备,大规模的反叛如火如荼。
捧杀宣传之下,赵侯骑虎难下;这十余年广泛的讲学宣传,也使得平民阶层逐渐崛起成为一股重要的力量,这也算是对赵侯的一种诱惑。
这种局面下,反叛四起,提防公子章上位的贵族极多、支持公子章上位的群臣不少,整个赵国都乱了起来。
墨家在邯郸,如同飘荡的芦苇絮在河滩扎根,很快遍布难以清除。赵侯不是不想清除,而是没有那个能力。
基层的控制力、组织能力、舆论宣传的能力、人才的凝聚力、技术的先进性、和稼穑百工之间的信任关系……哪一点都不如墨家,有些基层的事,不是赵侯想管就能管的。
再者,墨家和商人的关系密切,邯郸又有黄河以北最大的冶铁作坊群,其中还有万余名冶铁之工,再加上高柳那里的一支守卫边塞以利天下的强军,这都是赵侯认为可以借助的力量。
泗上给予胡非子的信中,说明白了赵国的局势、让胡非子提防激进、又不能让在赵国的墨者背弃墨家之义成为赵国的墨者,同时明确地提出了要“趁火打劫”的策略,要在赵侯最难的时候达成某种盟约,为将来的事做准备。
这考验的,便是胡非子的能力,要做到不左不激进、又要做到不右不投降,更要明确把握方向:不要扩大魏国人民和赵国人民之间的矛盾,而是要把矛头指向发动战争的王公贵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