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君和国君自小所要接受的“统治术”曾经相同。
一个合格的封君,需要精通阴谋、懂得养死士、学会站队、随时有一颗谋反之心、勾心斗角、合纵连横。不会阴谋的封君必然难以生存,其家族很快就会灭绝。
原本各国的诸侯,也就是全国最大的封君,他们从小要学的就是和自己的叔伯兄弟们斗智斗勇、和国内的封君贵族们各谋利益、和国外的贵族们交好关系。
譬如齐国,公孙会一言不合就独立投赵、项子牛攻打鲁国只是和齐侯打声招呼。
譬如楚国,之前白公作乱,叶公可以带兵平乱拥立新君、伍子胥可以在楚国的时候就和朋友侃侃而谈说我非要灭了楚国、屈宜咎不满楚王变法直接投韩。
封君的独立性很强,有兵有钱有封地有依附于封地的农夫,什么都不缺。
各国的君主其实都在谋求一劳永逸的解决方式,集权成为春秋乱世之后的天下变革的主旋律。
中央集权的帝国国君,和分封建制之下的最大封君,所要学的东西完全不一样。
封君重阴谋,而国君重权术。
只是,变法的大潮刚刚在诸夏大地升腾,天下诸侯的继承人们处在一个尴尬的过渡期:之前数百年的贵族阴谋政治已经成熟,成为了可以学习传承的体系;而新的权术御下之术还在发展,尚未有发家的集大成者出现。
唯一一个已经完成了中央集权的泗上,搞的那一套别国都学不来。
公仲连生于春秋,长于战国,目睹了士人的崛起、主持了赵国的变法,也亲身研读了这二十年墨家学说对于天下的解构,直到如今垂垂老矣,才明白过来他和赵侯说的那四个字。
时代变了。
赵烈侯死前,也算是托孤于公仲连,当时的情况之下赵籍不可能传位给儿子,只能选择让儿子先积蓄力量,公仲连这些年也一直在背后注视着公子章的成长。
而现在,公仲连觉得自己时日无多,所以想要将自己所有的感悟告诉公子章。
要说的太多,可能一年两年也说不完,但他希望哪怕现在公子章还没有完全理解,但只要牢记住“时代变了”这四个字,总还是可以慢慢成长的。
在庶民们展示出他们足够的力量之前,国君最大的敌人始终是贵族,公仲连想让赵侯明白,想要和贵族对抗,就必须跳出贵族政治的那些潜规则和之前所学的一切,依靠士人和庶民的力量来对抗贵族。
所以他一直在说,让赵侯成为赵民之君,而非赵氏之侯。
公仲连心中焦急于天下都在变革,慢一步可能就是宗庙隳。
对于整个分封贵族阶层而言,墨家才是最大的敌人。
可对于个体的诸侯国君贵族而言,他们个体的敌人太多,还远未到逼到一起团结一致为了礼法的地步。
赵氏基业亡于庶农工商和赵氏基业亡于韩、魏、赢、田、熊等族,对于赵侯而言并无区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家族不同,不能一心。
因而公仲连说,要赵侯一定要灵活的运用唇亡齿寒和远交近攻。
既不要去做礼制的殉道者,尊礼而攘墨家之义,赵国没有这个实力,而且谁先露头谁不利。
也不要去做认为墨家人畜无害的“仁”君,真的相信了墨家那些利天下的言语,不论是理论还是力量以及煽动性,赵氏之孙得以封地者都比不过墨家的那些一时之人杰、天下之豪雄。
这是亡于异姓或是无姓者所需要准备的。
而想要对付最大的敌人同族和亲贵,所需要学习的东西更多,公仲连相信,这种权术之学,总会有人钻研,以求建功立业或是富贵功名,他觉得就算自己死了,将来君主只要能够明白过来大势,总会找到合适的人选。
赵侯连连被公仲连训斥,却并没有什么愠怒之色。
公仲连是父亲托孤之人,况且如今已老,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说的这些都不太可能有什么私心坏处,只在于自己想听还是不想听。
仔细琢磨了一番公仲连的话之后,赵侯道:“您的话,我已经有所理解。可能还不知道该怎么去做,但是您的话我会一直牢记。”
“您固然认为多难兴邦……”
公仲连立刻道:“并非是以为多难兴邦。若是我以为的就是天帝所赐福的,那么我愿意以为赵国强盛临于天下。”
“如今你现在只看到了叛乱,却没有看到叛乱之后,那些封地广阔与您不合的贵胄一扫而空,再也没有力量可以阻挡您的变革。”
“这就像是一个人生了毒疮,而这一次叛乱,是用尖锐的刀剑将毒疮彻底剜除。或许会流血,但一旦康复,必胜于往昔。”
“若您只把这件事,当做是一场贵族公子的争位之乱,于外不能获得墨家的支持,于内不能够抓住这百载难逢的机会一举变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