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的简单,也不复杂。
便支棱起耳朵,听着一起运粮的人的传言,也不知道平阴城是否攻了下来。
四五日运粮的事暂时告一段落,他领了钱,回了家,刚一进门就听到老妻说道:“你明日快去集市。墨家昨日在城中宣告,说是今年缴纳了丘甲赋的,不论多少,每家返还一些府库的财物。”
贩薪者已经见惯不惊,这样的怪事这几日见的多了,反而觉得寻常至极,丝毫不怪。
当这些前所未有的事不再怪异的时候,便是人们知道原来天下还有另一番模样的可能:原本那些前所未闻的怪事,将在新的天下里理所当然。
既是明日才去领取,今日却也不能闲着,便想着墨家还需要薪柴,自己不若去砍些树木换钱。
军中只要给钱痛快,那么钱还是好赚的。
琢磨着墨家在这边不用太久,只要再住上一个月,自己这把子力气可就能换不少的钱。若是能住上一年,少不得自己又能买上个墨车、弄柄斧子,再雇上一两个人……
带着对新生活的简单向往,赶着车来到了城外,就在一处平日砍柴的地方,远远地看到了一群墨家的士卒在山顶上忙碌。
他如今已经不怕,便凑过去,靠近后知道了这是墨家的“工兵”。
什么是工兵,他不知道,而且泗上的工的发音和谷邑工的发音也不同,但是他却知道这些人最近在忙着丈量贵族的封地。
之所以一眼就认出来,因为这些“工兵”都带着一种奇怪的帽子,没有下裳,而是穿着名为裤子的东西。
他靠过去后,发现还有不少本地的人也在那里。
一个戴着皮帽子的军官正拿着一个古怪的圆筒,在往远处看,旁边还有几个人手里拿着一些东西,在那里画着什么。
他也不懂,正想问点什么,那个戴着皮帽子的军官便回头和那些看热闹的本地人用齐语说道:“你们看,济水在这里拐了个弯,这就是前几年一下大雨便要遭灾的原因。”
“北面地势也不高,正可以把那里炸开。这样取直之后,济水走直,便是下雨也没什么事了。而且南面这边,又可以开出来万亩的良田,没了水泽,地上都是淤泥,这可是好地啊。只要撒上种子,便能丰收。”
贩薪者一听是这个事,他倒是不怎么关心,心道:“自己砍柴为生,又不种地,便是淹水,自己也没甚么损失。不过若是真的能修好,倒是免了许多每年加固堤坝的钱,自己老了,儿子又是跛足,虽说可以免了去,但是钱还是要缴纳……”
又想:“修是修,可不要让自己出工就好。”
他却哪里知道,何必需要他,那军官说完,本地的那些利益相关的人便纷纷叫好。
这件事若是本地大夫做,他说不准定要惊叹一句真君子也,会想那就是青天烈日。
可放在墨家义师中,虽说也感叹着墨家确实利于民,但似乎却没有那么怪异和不可思议了。
反倒是若是没有做这件事才会觉得怪异。
这济水泛滥的事,在谷邑是件大事,看样子有人这样说过,这些墨者便上了心。
这事和他也没太大的关系,只怕要出工出钱,便小心翼翼旁敲侧击地问道:“若是修的话,也要赶到农闲的时候,不然就是给钱,也要伤农啊……”
他这么问,实际上倒不是关心是否伤农,他又不种地。
他这么问,是想知道:什么时候修?修的话出工是否给钱?还是说要每个人都出工?
问的隐蔽,那军官似乎也没听出他的小心思,感叹了一句道:“赶早不赶晚啊。夏日将至,暴雨即至……哎,这邑宰和大夫真是素餐之人啊,数百年济水泛滥,竟数百年无人相管。”
旁边一人冷笑道:“贵人的封地又不近这里,他们修什么?自己封地上的人,还要为他们自家的城寨修城墙呢。”
那军官叹息道:“子墨子言:古时,爵位不高,则民不敬也;蓄禄不厚,则民不信也;政令不断,则民不畏也。古圣王高予之爵,重予之禄,任之以事,断予之令。夫岂为其臣赐哉?欲使利民之事成也。”
“给予爵位、俸禄、官职,不是给那些人的赏赐,而是为了那些人可以把事做成,这是为官封爵治理一方的义务。如今天下,却以高爵、重禄、任事为赏赐,这就像是买了珍珠却把漂亮的盒子留下而丢弃了珠玉。”
“这天下的义,这天下的理所当然,若不变变,迟早要亡天下的。”
那军官摇摇头,贩薪者终于有些惊骇:在墨家看来,爵位、俸禄、官职竟然不是赏赐,而只是为了把利民的事做成的一种前提。
给予爵位、俸禄、官职,是为了让民众尊重、信任,这样才能带领民众做成事。
原来这一切的本源,都是为了把利民的事做成啊……
这太可怕了。
在贩薪者听来,这件事太阳从西边出来、日月颠倒、冬日震雷夏日飘雪的说法。
为爵为官竟是为了“利民之事成也”?
这是颠覆了数百年上千年的一切理所当然的说法,足以骇人,足以让人惊出一身汗。
贩薪者觉得自己的脑袋要炸开了,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道理?
原本墨家的所作所为,尚可以用仁义去理解,他想若是有个好一点的大夫邑宰或是将帅,也未必做不到仁义之师。
可是现在这墨者所说的这番话,已经无法用仁义去理解了,这是要颠覆天下已有的一切的话。
就像是要让人觉得夏日下雪、冬日震雷才是正常的一样……
这可能吗?
原本还有些敢于亲近墨家的他,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心里茫然地想到:“墨家都是一群疯子,一群把夏日下雪、冬日震雷当做理所当然的疯子。这不是一群正常的人……”
不知怎么,他觉得有些莫名的恐惧。
这天下不是没有好人,所以好人的存在不会让人感到太过惊异。
但这天下却从未有过把好人好邑宰好君子好大夫所做的一切都认为是义务的人,除非这是疯子。
贩薪者心里有点慌,觉得泗上那里就没有一个正常的人,
又想墨家那边重天鬼,自己莫不是在和一群鬼怪在打交道?
慌张中,手伸进怀里摸了摸昨日领到的几个钱,沉重的手感让他再一次感觉到这个世界的真实,这才放下心,擦了擦额头惊出的汗,心说:“看来不是鬼,只是一群疯傻的人……不是鬼怪就好,不是鬼就好。我就听说墨家重天鬼天志,他们的巨子可不是鬼怪变的吧?”
“要不就是入了墨家,便都成了鬼怪,这可不是人能想到的道理。封爵厚禄是为了利民之事成也?这不是天下的道理,可能这是鬼界的道理吧?”
越想越有些怕,柴也不砍了,赶着车溜回了家,叫老妻做了一顿饭,汤羹里狠狠地加了一大把辣椒,辣的浑身出了汗,这才舒泰。
出了汗,这才想到辣椒这么古怪的东西,也是从泗上那边传来的,越想越觉得自己看破了一件天下人都不知道的事:泗上那边全是鬼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