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明为说客,或可见,或可不见。
战争进行到现在,胜负已无悬念,泗上大军已经占据了一个凸角堡,只要能够守到傍晚,在夜晚来临之前完成凸角堡的简单防御体系,明日缓缓图之,将炮兵运送到凸角堡或者工兵挖掘的羊坽土山上,最多一日整个城邑的防御就会彻底瓦解。
说客此时来,想做的无非就是劝降,然而在皇父钺翎看来,劝降实在是拿不出任何可以让他心动的事。
既选择了野心或者说雄心,其心已太高,就算免于死刑,那也不是皇父钺翎可以承受的。
若是处死还好,怕就怕墨家不处死他,却让他去街头清扫落叶、或者前往纺织作坊劳作,叫人指指点点说看看这就是贵族,扫个地还不如独臂的老兵干净之类的话。
那是他实在难以承受的屈辱。尤其是想到可能要和一些出身低贱的人一起劳作,这简直生不如死。
正欲不见,负隅顽抗,或者自刎以求不辱,不想旁边一名谋士门客轻咳一声道:“或可见。”
皇父钺翎看了一眼那门客,冷声问道:“学犬彘摇尾求怜?不若死。”
那门客大声道:“大丈夫死则死矣,想来公不畏死,我等也不畏死。”
“此时死在此地,无人知晓。天下或有传闻,皇父一族兵败而自刎,或曰皇父钺翎深知罪孽害民而自杀。”
“不若假与墨家商谈投降之事,于各国使者注视之下,痛斥墨家,愤而自杀,让天下诸侯知晓我等临死不惧之义。”
“于义,我等让诸侯怜惜,或可出兵。”
“于私,我等愤恨墨家所为,临死也要痛斥。”
“岂不好过在这里默默无闻而死?”
皇父钺翎闻言深吸一口气,顿觉这话似乎颇有道理,若是就在这里死了,死前如何无人可知,到底是因为畏惧而死还是因为兵败自知无能而死,这都是说不清楚的事。
若是能够假意弭兵休战,在墨家和各国使者见证之下,自己愤而自杀,临死之前怒斥墨家的暴虐行径、贵贱不分,或可引来各国诸侯的同情。
到时候死固然是死了,但死前却也引来各国的同情,为将来铲除墨家作出自己的贡献。
比起默默无闻而死,那实在是算是死得其所了。
他知道这些跟随自己号称要死的士人门客,未必一定会死,也未必会选择殉道,他也不怪罪。
沉吟片刻,开口道:“生者必有死,物之必至也;富贵多士,贫贱寡友,事之固然也。夫趣市朝者,明旦,侧肩争门而入;日暮之后,过市朝者掉臂而不顾。非好朝而恶暮,所期物忘其中。”
“过市者期物,我等或期义、或期生、或期利、或期名。今日我欲死而殉大义,期义者可随我去;期名、生、利者,可先散去。”
“吾有家财,多用于整军备武,所余者,欲去者可尽取之。”
他在告诉那些门客士人,就像是赶集的人因为市场上有自己想要的货物一样争门而入,这每个人的追求不同。
有人追求名声,有人追求大义,有人追求生存,有人追求利益。如果是追求大义的,那么就请随他一起死而殉道;如果是追求财富利益名声的,现在离开,他也不会怨恨,家中剩余的钱财这些人都可以拿走。
话音刚落,便有六七人同时站出来道:“吾等愿舍身而取义!”
剩余的人或是低头,或者羞惭,但最终还是选择不站出来。
皇父钺翎慨叹一声,心闻昔年宋国昭公事。
宋昭公出亡,至于鄙,喟然叹曰:“吾知所以亡矣。吾朝臣千人,发政举事,无不曰:‘吾君圣者!’侍御数百人,被服以立,无不曰:‘吾君丽者!’内外不闻吾过,是以至此!”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不经历一次看似不可以再起的失败,永远不知道谁人忠诚谁人只是平日口号喊得响。
站出来的这六七个人中,有三人是他平日不怎么待见的,因为他们过于高傲,言语多有讥讽,有时候也会让他完全下不来台。
可今日要殉道之时,这三人却站了出来。
刚才提议他在墨家和各国使者面前痛斥墨家然后再死的门客,也位列其间,神色决绝。
树倒猢狲散,都到了此时了,也就不再需要斥责那些人,皇父钺翎淡淡一笑,将自己府库的钥匙扔出,只道:“财物任汝取之,我等以大义为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