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农闲的时候可以生产,就算我们市贾不二价,就算泗上那边多有暴利,可依旧比我们自己生产的要便宜。”
“我们该怎么办呢?是用呢?还是不用呢?”
“再如现在,就算民众分到了土地,可是农具、犁铧、马匹耕牛种种这些,都需要泗上的帮助。”
“墨家说将来以粮食偿还,那我们岂不是还需要一个墨家所谓的、必然要有的政府?”
“墨家一直说,我们的想法,只能是小国寡民的状态下才可以实现,没有外部的一切,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或许可以。”
“但天下终究是天下,我们跳不出,也逃不开。”
许析摇头道:“孩子,你错了。天下就是天下,假使天下分为千国,小国寡民,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各国贤者与民并耕而食,市贾不二价,不相沟通,千国各选贤者,无有天下之中枢,无有商贾之四方,难道这就不是天下了吗?”
许行摇头道:“父亲的话,是有道理的,可是做不到。天下不该是这个样子,也不可能是这个样子。泗上的铁、淮北的盐、宋地的棉、越地的璆琳海藻灰……天下不再可能是小国寡民老死不相往来了。”
“道家所谓,绝圣弃智,恢复自然状态,那不过是一种逃避。逃避的是此时的战乱,逃避的也是将来墨家所谓不可避免的痛楚。”
“就现在来说,我们管辖数乡,其实我们可以做好,真的可以做好。但父亲想过没有,我们为什么可以做好?”
许析哪能不知道儿子的意思,叹道:“我何尝不知?四年前我和适子相辩,谈及我在楚地的农家尝试,适子便说,那是因为有楚国封君的特殊关照,无需纳税赋,无需从军役,但也只是比楚地别处强些。”
“现在其实也是一样,墨家有军力可以保证,可以借贷给我们钱财铁器农具,我们管辖的不过是区区数乡而不是广袤天下,或许我们可以做好……但我始终觉得,天下不该是墨家所描述的那个样子,或者说有些路是不是一定要走才能越过那道深不可测的渊壑?”
许行叹息道:“父亲,我们什么也做不到。没有工商业,我们只能是被墨家所控制,我们没有资格谈市贾不二价。农夫得到了土地,想要的便多,他们便会顺着泗上那边想要的东西种植……我们可以市贾不二价,可泗上不会允许,他们该卖什么价还是卖什么价,我们又能怎么办?”
他指点着那份“社会调查”,苦笑道:“父亲,看看这上面的调查,除了土地,除了土地所产的小麦、棉花、玉米、粟米,我们有什么?”
“没有铁器、没有璆琳、没有纸张草帛……什么都没有,我们离不开泗上的。”
许行看着父亲的脸色,犹豫了许久,很慎重地说道:“其实,这一切不是不能解决,我们可以开办自己的作坊,可以学泗上的一切,但那样的话,我们和泗上又有什么区别?开办的钱、开办所需的工匠雇工,还不是要走泗上一样的路?”
“可我们不开办,就无法做到小国寡民老死不相往来,就和泗上密不可分,我们离不开泗上,泗上那些人把我们送到这里,只是嫌弃我们聒噪,只是想要让我们明白这个道理……”
许析看着儿子,反问道:“什么道理?”
许行道:“天下密不可分的天下,是墨家对于天下的定义。小国寡民,那不是墨家想要的天下。同文、同义、同利、南北商贸往来、东西利益相连,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商品通行,贸易纵横,使得赵不得为赵、楚不得为楚……这便是墨家一直想要做的事。”
“父亲以为,墨家真的是想让我们实现我们的道义、实现我们对于天下的期待、实现我们贤者与民并耕、市贾不二价的理想,以至于送我们在宋地数乡尝试?”
许行躬身郑重而拜道:“父亲,不是的。墨家只是想让我们做他们的官吏,借我们的手,做他们想做的事,而他们的人则腾出来用在别处。”
许析大笑不止,看着儿子,反问道:“重要吗?墨家想让我们干什么、把我们看做什么、甚至于利用我们……这些重要吗?”
“即便是区区数乡,至少我们可以实现我们的道义——使得农夫生活的更好一些,虽然不能做到市贾不二价,可至少比从前好了,那我们就算死于此,也算是舍生而取义,也算是赴了我们自己的义。”
“至于将来,天下如何,尚未可知。天下的农夫终究多数,当有一天工商伤农之利的时候,我们的义终究会有人记起。”
“不是现在,但我相信总有一天,天下必是小农的天下。”
“终有一天,贤者与民并耕而食,耕者皆有其田,无税无赋,市贾不二价,等量的劳动换来等量的货物,商人不能从农夫这里得利、手工业者也不能从农夫这里得利,达成诸夏九州真正的公平和平等。我劳作了一年,换来了一千斤粮食;你劳作了一年,作出了百尺棉布,所以一尺棉布就换十斤粮食……而不像是现在,泗上的织工一年生产了百尺棉布,却换走两千斤粮食,去掉千斤的成本,剩余千斤却又购买纺车生产更多,这公平吗?这平等吗?”
许析说到这里的时候,眼中闪烁着光泽,语气也越来越激动,许多弟子立于身边,壮怀激烈,即便明白这一次墨家只是在利用他们,可依旧无所谓,重要的是他们和墨家一样,都在为了自己的义而努力,不惜一切。
他们相信许析的话,总有一天,天下必是小农的天下,将来,尚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