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一年,1922年,元旦。
是日,风和日丽,难得艳阳高照。圣诞节的积雪早已消融,上海的街头略有泥泞。中国店铺打出“喜迎十一年”的条幅,外国店铺则闪烁“1922”的灯箱。
两年来,秦北洋第一次脱下工匠的袍子,换上挺拔的西装,头戴黑礼帽,勉强打上领带,皮鞋锃亮,手提一根欧洲绅士标配的“斯迪克”。最亮眼的是上装口袋里,还插着半截白手帕——百货公司的柜台姑娘帮他打扮的,弄得两人都分外脸红。
九色化装成赤色鬃毛的英国獒犬,雄赳赳气昂昂,吓得外国绅士们的金毛巡回、拉布拉多、罗威纳、圣伯纳、二哈们望而生畏。小镇墓兽的脖颈头一回套着项圈,牵在老金手中。
至于“镇墓兽猎人”老金,不再是西北的土包子,摇身一变而成英国范儿的管家,为主人牵着獒犬,中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简直鸟枪换炮。他这辈子第一次到上海,看到南京路上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中国最大商场的先施百货与永安公司,亦如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中山的底子最好,肤白脸嫩少年郎,却换上一身中式长衫,背着书包,手打遮阳伞,貌似富家大少爷的小书童跟班。
三人一兽,从南京路走到上海跑马厅。西式大门外有一对石翁仲,分明是古墓地面的物件,洋人却拿来做装饰品,不懂装懂还装逼的典范。据说这对石翁仲是三国东吴大将陆逊墓前之物,又说是从明朝大臣陆深墓前搬来的——陆家嘴便是因他得名。两尊石翁仲下聚拢了不少女人,竟然坐地赌博,所谓“打花会”,据说通宵达旦不息,照报上说法都是“淫娃荡女”,也把石翁仲当作神像焚香祈祷,传说跑马厅前这对石像很灵,“能夜入人家治病”。
剑桥博士李隆盛,国会议员小郡王,还有钱科与卡普罗尼,他们都穿上正装,精心打扮,由秦北洋邀请来看“贺岁杯”赛马。
上海跑马厅里人头攒动,许多外国人将这场比赛,作为新年伊始的头等大事儿。中国人要么是来赌钱,要么是来凑热闹的,但也有个别华商是赛马的主人。这赛马的风俗,古今许多民族皆有,但纯血马的速度赛马,则是英国人的专利。英国殖民者每至一地,便建立跑马场地,不仅是在赌博敛财,更是弘扬欧洲生活方式,以及白种人勇敢、尚武、自律、诚实的品德,本身就带有征服者的色彩。小刀会起义,太平天国战争期间,上海人口激增,跑马会遂成公共租界的中心地带,也是远东最大的公众户外活动地。
秦北洋跟着人流涌入看台,犹如古时的大校场,外圈是赛马跑道,其中又有草地跑道,四分之一英里的直线冲刺区。中间是跑马会员日常训练之地,还有足球、板球、网球、马球场,甚至还能打高尔夫球。重大节日庆典,外国军队或万国商团也会在此阅兵。
上海跑马厅平常在春秋季赛马,但在元旦的“贺岁杯”最为隆重。马票由跑马总会统一出售,多种玩法五花八门。来自英国的李隆盛指导大家完成下注。观众既有拖家带口的外国人,也有如他这身打扮的富家子,更有不少贩夫走卒,甚至有职业受托代购的。
今天的赛马上场了,看台上欢声雷动。十四匹纯血赛马,其中有一匹黑马——汗血马,乌骓驹,四蹄踏雪,秦北洋的幽神。
它被跑马总会标记为一匹三岁母马,有了个洋名字:Catherihegreat。
“叶卡捷琳娜大帝?”
秦北洋立刻就意识到,不能照字面翻译成“伟大的凯瑟琳”。它是一匹母马,因此用最著名的俄国女皇命名。如果按照中国习惯,是不是得取名“武则天大帝”或“慈禧太后叶赫那拉氏”呢?
还有一层天注定——“卡捷琳娜”的昵称就是“卡佳”,这匹汗血马曾经驮着秦北洋与卡佳,一起走过昆仑雪山与塔里木盆地。美人如名马,想起红颜薄命的卡佳,就让秦北洋黯然神伤。为了卡佳,秦北洋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夺回幽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