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松懈了,也怠惰了,懒散了。
看着查曼王稳重而冷漠的表情,冷汗不止的泰尔斯突然悲哀地意识到这一点。
纵然他自认为在这六年里警惕非常,也在北地人的目光与私语中提心吊胆,但跟曾经险象环生,逼得他不得不全力拼搏的那些日子相比,王子现在的生活还是太惬意,太悠然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连泰尔斯都不曾意识到:他已经不知不觉地习惯这样的舒心节奏,以至于猝然面对查曼·伦巴这样可怕的强敌,在比六年前尤甚的惊险博弈中,久疏“战场”的他显得进退失据,力不从心。
泰尔斯甚至开始怀疑:伦巴之所以会在这个时候,突兀、大胆地来找他,就是为了让毫无准备的王子措手不及。
“你知道,”车厢对面,查曼王毫不在意王子的神情,他满意地点点头:
“你承认了这一点,而非装聋作哑,这是好事。”
他的眼中泛起危险的光芒:“省得我再‘实地测试’这个真相的威力了。”
泰尔斯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
六年了,泰尔斯恍惚地呼吸着——伦巴站在这个国家的最高处,在与大公和封臣们的殊死斗争里洗练、磨砺得更加老辣和高明,一步不慎,满盘皆输。
而他自己,星辰的王子,名为客人,实为人质的棋子,却被国王的命令囚困在这一方名城的最高处,整整六年。
在护卫们的陪伴与保护下,在多方势力的监视与隔离下,他与书本和仆人为伴,在沉默与寂寥中度日。
他接触不到更多的人,获取不了更远的讯息,他远离那些最危险也是最复杂的游戏,在营造出来的和平假象中迷茫、腐化。
某种程度上,伦巴赢了,他用六年的时间奋战不休,同时把六年的时间从我的手里夺走。
泰尔斯捏紧了拳头。
也许……泰尔斯的心里有个声音在小小呼唤:也许我是时候,该走了。
离开龙霄城,回到……
但是。
泰尔斯轻轻地抬起眼神,面无表情地看向查曼王的双眼。
呼吸,泰尔斯,呼吸。
棋局还未结束,还不到放弃的时候。
甚至,战斗才刚刚开始呢。
是吧,老朋友?
熟悉的狱河之罪在他的神经与血管中发散,蔓延过他的全身,像地狱的烈火,又像极北的冰霜,刺得泰尔斯一阵激灵。
仔细想想,泰尔斯。
恐惧、紧张、挫败、沮丧、惊疑,无数多余的情绪瞬间离他远去。
泰尔斯靠上座背,抱紧双臂,蹙起眉头。
首先——泰尔斯冷冷地想:伦巴说,红女巫没有告诉他哪怕一句话。
这是真的吗?
如果是真的,那就意味着国王从另一个渠道,获知了这个龙霄城最大的绝密。
他需要确认。
查曼王不慌不忙,耐人寻味地等待着王子的回应,似乎一切尽在掌握。
“你也不确定,是么。”
“对于这个可以同时掀翻龙霄城与你自己的筹码,‘实地测试’什么的只是说说而已,”泰尔斯面无表情地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
查曼王的眼神中显现出相当程度的兴趣。
“从第一天开始。”
泰尔斯轻咬牙根:第一天,也就是说……
“‘凯旋’是复兴王交给耐卡茹的信物,地位崇高,意义非凡:多年来,它象征着沃尔顿的传承与龙霄城的权威,一直被历任龙霄城大公戴在手中,代代相传,人尽皆知。”
国王的声音冷冷传来,让人有种不寒而栗的错觉:“但那个晚上,当我的人把努恩的尸体装殓带走时,他的手指是空的。”
“直到我在英雄大厅,见到你为那个女孩戴上指环。”
泰尔斯微微一动,想起当年大厅里的对峙。
“你怀疑是我私下里拿走指环,为塞尔玛戴上的?”王子轻声道:“似乎有些武断?”
查曼王摇了摇头。
“不,我不认为那群前白刃卫队有胆子亵渎先王的尸体,也不认为他们会允许你,把代表沃尔顿家族的至高信物,从努恩的尸体上扒下来。”
“所以,‘凯旋’只可能是努恩王还活着的时候,自己从手指上拿下来,交给他孙女的。”
查曼王眼中的神色越来越危险:“那就更可疑了。”
泰尔斯神色一凛,他想通了关键。
伦巴的消息,并非来源于暗室与红女巫。
这个可怕的枭雄,是自己找到这个秘密的。
这样的话……
国王冷哼一声:“努恩不可能知道自己即将殒命,他为什么要急匆匆地剥下代表龙枪家族的指环,私下而秘密交到一个甚至不能被封臣信服的女孩手里?”
“在大庭广众之下召集封臣,在众目睽睽之下传递指环,确定继承人,借着天生之王的权威为大公的传承背书,为女大公铺路,不是更好吗?”
“然后我就想到了你,”查曼王默默地道:“先王私下里把凯旋指环传给了他的孙女那天,你也在龙霄城。”
“泰尔斯·璨星。”
王子低下头,不让对方看清他的表情。
“那个夜晚,先王之所以要把指环传给孙女,是为了让你看到,也让璨星家族看到,是么。”
“他选择了你,泰尔斯,”很奇怪,查曼王的声音里同时带着敬意与不屑:“因为璨星家族和星辰国王的地位,也因为你在那个晚上所表现出的特殊,他选择你作为他孙女的丈夫,作为未来女大公的丈夫,在他死后,以星辰的力量延续龙枪家族对龙霄城的统治,保护你的妻族。”
王子能听见,自己的心脏一下一下地匀速搏动。
那个瞬间,曾经熟稔无比的思考模式,重新回到泰尔斯的脑中。
在刚刚的谈话中,他首先试探我与塞尔玛是否有婚约。
然后,他问起我与努恩王的同盟。
二者都是了……
“多年来,我一直对你们之间,这个同盟的达成疑惑重重,”查曼王寒声道:“你说对了一件事情,泰尔斯,星辰王国的继承人,要怎么在重重反对下,跟龙霄城女大公成婚?”
国王渐渐逼近泰尔斯的脸庞,王子甚至能从他的眸子里看到倒映着的自己。
“两个疑点。”
“首先,你们怎么可能会相信,在努恩王生命将尽的时候,这个脆弱的同盟面对诸多碍难,仍然有效且有利可图?而且,凭着脆弱的婚姻,永星城真的能插手龙霄城吗?”
“其次,努恩王又怎么确保,他的所作所为不是引狼入室,所达成的盟约不会在他死后分崩离析,怎么确保星辰不会背信弃义,在攫取利益的同时抽身而走,甚至为了打击埃克斯特,把沃尔顿家族和龙霄城送进地狱?”
查曼王坐回他的座位,威势凌人的话语告一段落。
留下车厢里无尽的沉默,以及深思。
泰尔斯微微眯起眼睛。
很好,伦巴的那句话,“不是真正的沃尔顿血脉”,并不代表他知道全部的真相。
在六年前那个残酷的夜晚,英雄大厅里发生的事情,绝不仅仅是老国王把姓氏赋予一个非他血脉的女孩那么简单。
那个夜晚。
泰尔斯的眼前出现了阿莱克斯苍白的脸庞。
他把注意力转移回国王的身上。
这么说,伦巴能确定的事实就只有……
现在开始,该由他自己落子了。
昏暗的车厢里,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不错的猜测,”星辰王子谨慎地斟酌自己的话语,每一秒都在提醒自己所面对的敌手,是怎样的存在:“但仍然少了一环。”
查曼王挑起眉毛。
只听泰尔斯淡淡地道:“克罗艾希,她告诉了你多少事情?”
车厢里陷入了沉默。
王子耐心地等待。
果然,下一刻,查曼王的脸上一动,类似惊奇的情绪出现在他的眼里。
“有趣。”
查曼王似乎有些料想不到:“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不,我不知道。
泰尔斯在心底里默默地道。
直到你帮我确认了这一点。
“坎比达的觐见,”泰尔斯干脆地回答:“那个寒着脸的女战士表现得很反常,面对传令官时的烦躁,还有对坎比达的态度,以及最后对女大公所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语,当然,还有她来请我上车时不惜一战的急切。”
查曼王默默地看着他,几秒后,共举国王失声轻嗤。
“艾希是个很有意思的女孩。”
“我从来未见过自傲如以拉萨那样的人,为哪个女人这样着迷过——我猜终结之塔确实有一套,是吧,很久以前,卡斯兰也被一个终结塔的女人迷住过。”
泰尔斯摇摇头,不想听国王的这些废话,直击主题:“我猜,她为你介绍了她的父亲,拜恩·迈尔克勋爵?”
查曼王眼皮一动。
“不确切,”国王轻哼道:“我们在商讨自由同盟的事情时,偶然谈起了那位打破自由之堡的苏里尔·沃尔顿王长子。”
“我可爱的副亲卫队长告诉了我,她是怎样在王子妃阿黛尔夫人的抚养下长大的。”
“当然,其中有她的父亲,先王忠心耿耿的从事官拜恩·迈尔克,”查曼王沉声道:“以及他是怎样在苏里尔王子与夫人的不幸婚姻中竭力斡旋,既保护可怜的王子妃,又劝导残忍的王子殿下的。”
原来如此。
泰尔斯默默地想,但他随即心中一动。
不对。
如果克罗艾希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件事,那根本不必等到……
“谁发现了问题?”
王子不动声色地问道:“单凭一个小女孩的回忆,你们什么都不能确认。”
查曼王沉默了整整三秒。
久得泰尔斯都忍不住蹙眉。
这一次,查曼·伦巴的声音很轻,像是从远方飘来,又像是害怕吵醒了正在沉睡的婴儿:“是哈罗德。”
泰尔斯一怔。
“哈罗德?”
等等,他是说……
国王发出情绪不明的冷笑,像是悲凉,又像愤怒。
“当年苏里尔王子遇刺的时候,我的哥哥,哈罗德·伦巴是第一个赶到现场的人——当然,刺客就藏在他的队伍里,记得吗?”
查曼王的声音慢慢恢复平静,像是在叙述一件别人家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