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昏暗无人的阶梯教室里,一位年轻的学徒跪在讲台边上,撅着屁股努力伸手,想要够到讲台底部。
到底是谁想的这个设计?
学徒努力伸着手,憋得脸蛋通红。
把复声石安装在讲台的隐蔽暗格里?
美观是美观了,可苦了他们这些维护课堂的助教。
终于,一声轻响,他成功地摘下最后一块名贵的复声石。
学徒一个后仰坐在地上,喘息着望向手里因多次使用而无比光滑的复声石,这才松了一口气。
幸好,这块还没坏。
还能再撑十……嗯,也许五堂课。
学徒小心翼翼地把复声石包好,然后拿起炭笔,重新描起讲台前方有些褪色的复声法阵。
他的动作熟练而习惯,神态认真而集中,繁复多变的法阵在他笔下轻巧无阻地显现出来。
学徒还顺手改掉了几个阻碍法阵的错误设计,让它运作得更加顺畅,也许能延长复声石的寿命。
当然,带着淡淡的得意,学徒在心底里想道,这可不能让别人发现了,否则他将又一次面对“魔理委员会”的审查。
一想到这里,学徒面上的得色倏然消失。
描完最后一笔,腰酸背痛的学徒这才站起身来,看向自己的座位上面摞着两大叠羊皮稿纸,以及三大袋试卷,还有助教专用的装备盒。
学徒叹了一口气。
多诺万老师的讲座就在下午。
他得赶紧准备好装备,包括名册,名牌,记录笔,播发仪,模具,相应的来宾手册……
为什么一个无聊的题目,要开这么多次讲座?
万法之座也堕落了啊。
学徒糟心地想着,走到教室另一侧,看向墙上的日历。
10月29日,帝国839年,周六。
休息日。
诸王纪314年,苦修者之塔终身法师、工艺学家、诗人、史学家、剑术家,《铁血王传》的撰写者,杰里科·莱茵·闵迪思出生于今日。
重要的不是选择本身,而是做出选择——jk闵迪思。
日历上,彩绘的闵迪思法师站在群山之巅,表情深邃地看向远方的日出,眉目忧愁。
三年了啊。
学徒缓缓叹息,然后毫不留情地把忧国忧民的闵迪思法师连同昨天一起撕下,揉成一团。
露出“今天”
10月30日,帝国839年,周日。
逐圣日假期。
诸王纪58年,军事家,逐圣之役的指挥者,安塞特王殁于今日。
诸君,我们将性命留在此刻,只为把希望留给明天。——安塞特王
日历上是一个铠甲齐备的骑兵背影,在冰峰上直冲而下,冲向底下黑压压一大片的军阵。
学徒面无表情地把“闵迪思法师”塞进手里,越揉越小。
为啥讲座都非得定在周末……
就在此时。
“真的?”
一道年轻男性的嗓音,明亮,轻巧,兴致勃勃地传来。
学徒吓了一跳,他回过头,发现不知何时起,教室里多了一位不速之客。
客人正坐在他的座位旁,从他的助教袋里抽出一沓羊皮纸卷,不时翻动,看得津津有味
“《本源理论、元体系概念、变形魔法以及唤灵术阵的共通解释——北地史前战场的新证据》?”
仅仅听到前半句,学徒就大吃一惊!
我的天,那是——
他发狂般向客人狂奔而去,却在路上被阶梯一绊,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吃屎。
客人依旧饶有兴趣地读着手里的纸卷,面色轻松。
年轻的学徒顾不上疼痛的手掌,三两下爬起身来,咬牙切齿地冲向客人
“那是……我的!”
客人这才抬起头来,对他洒脱一笑。
他留着过耳的长发,肤色白皙,英俊非常,坐姿优雅却气度不凡。
一位美男子。
宛如画中人。
学徒抓住一旁的座椅,硬生生地刹住脚步,这才没撞上对方。
“是啊,我看到署名了。”
“还有拒稿的批语,”美男子呵呵一笑,冲着学徒举起手上的纸卷,翻出其中的一页红色批语
“‘自我满足、毫无理性的幻想臆测’。”
学徒面色一红。
他看着那段批语,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原本理直气壮的声音瞬间低下去好几度
“那是——”
学徒纠结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倔强地出声
“不关你事。”
美男子温柔一笑。
学徒留意到,对方的穿着不像塔里惯常的色调样式,相反,他的法师袍颜色张扬,设计新潮,材料名贵,在晨光中似乎还有星点般的反光。
奇怪。
他是谁?
“所以你就是那个人?”
客人继续翻着手上的纸卷
“红角塔的那个‘神棍法师’?”
学徒一愣。
因为主塔奇特的建筑样式,灵魂之塔又被其他魔法塔的学徒们戏称为“红角塔”。
但是他们自己可从来不提这称谓,那就是说……
然而回过神来的学徒,很快被另一个称呼吸引了
“神——神棍?”
这特么什么称呼?
美男子点点头。
“所以你真的相信,”客人把目光从纸卷上抬起,向着学徒温柔点头,宛如春风吹来
“一千多年前的逐圣之役,安塞特王打开了地狱大门,依靠神秘恶魔的力量,击败了古兽人?”
学徒眨了眨眼,他盯着对方手上属于自己的稿纸,明白了什么。
“神棍法师,好吧。”
学徒叹了口气,举起一根食指,像是习惯了千百遍这场景似的
“听着,我不是什么神棍,也从来没说过打败古兽人是靠恶魔……”
但是客人随即打断了他
“可是你的论文,审稿人的批语是这么写呢的。”
对方翻出纸卷中的一页,亮给学徒。
上面用红笔圈了一个段落,一侧的批语写着“这么喜欢恶魔的话,建议你去地狱之门继续进修”。
学徒呼吸一顿,随即脸色一红。
他像是被侮辱了似的,声音急促
“这是……这是断章取义!”
客人笑吟吟地看着他,并不作声。
这让学徒更感不忿。
他劈手躲过自己的论文,熟练而习惯地翻动,胡乱扒出皱巴巴的一页
“看?”
他气急败坏地指着其中一幅写满注记的素描画,看样子是一副人类骸骨
“在亚伦德堡下挖掘出的最新古战场证据……一千多具人类古代战士的遗体,带着诸王纪早期的鲜明特征……大部分样本都在多个部位受过数之不尽的打击和伤害……”
客人凑近了,津津有味地看着。
学徒越说越快“无论程度和数量都远超我们的想象,有的遗体甚至在被刺穿心脏的同时,还打碎了颅骨……”
“我猜,”美男子微微一笑,长发飘动“这代表诸王纪的古代骑士们战斗得很英勇?与兽人死战不退?身被巨创?”
“不!”
学徒斩钉截铁,努力晃动手中的纸卷
“这代表,他们生前遭受过不止一次的致命创伤!不止一次!”
他努力重复着重点。
“也许,古代人的超凡之力更强?”
美男子的语气依旧戏谑
“就像古兽人的体格远超当代兽人?”
学徒觉得自己被侮辱了。
“不!”
他提高音量,咬牙切齿,习惯性地举起手指,不厌其烦地重复着
“没有人类能经受哪怕一次那样的致命打击!没有!”
“再坚韧的意志也不行!不行!”
“再强悍的超凡之力也没门儿,没门儿!”
他每强调一次,美男子就满面春风地点一次头。
似乎很理解似的。
“然后?”
学徒深吸了一口气,翻到下一页。
“然后,我亲手从地下挖出来,再从冰封状态解冻的几具遗体,我发誓,那玩意儿残留的血肉还有活性,要不是我眼疾手快……我们研究组挖出的一千多具尸体,具体的数据我都列在这儿……”
但是学徒的话戛然而止。
只见论文里,他指向的部分被红笔圈满,几乎看不清原貌,写着不同笔迹的批复“统计方法太粗糙”、“处理选择性偏差了没有”、“建议重新选择样本”、“检验无法令人信服”、“相关不等于因果”等等。
其中最刺眼的一句是“你的数学是剑术老师教的吗?”
美男子似乎忍俊不禁。
学徒脸色一红,把论文塞进袋子里。
“总之,那已经不是炼金塔的‘砺锋术系’、‘强锻魔法’、‘质材亲和’或者灵魂塔的‘光影笛子’和‘魂体论’能解释的范畴了,更别说什么‘意志影响身体’的超凡之力了。”
他仍然在努力解释着
“我猜,就连在最变态的苦修者之塔里都找不到那样的东西……”
客人点点头,鼓励他说下去
“所以?”
学徒调整了一下呼吸,眼前一亮
“在已知的史料里,虽然不多,但是确实有少数记载,提及过类似的、这种无视基本法则,从内到外彻底改变生命形态的事情……”
无视基本法则,从内到外……
“你是说……”
客人沉吟着,淡淡道
“明神公教里的——宗教驱魔记载?”
学徒的话语一滞。
美男子轻笑一声
“所以,又回到恶魔了。”
学徒清了清嗓子。
“不,不全是,而且也不一定要是明神……”
“但是,”他努力想辩解什么,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努力,话音低沉下来
“是啊,大部分是。”
“至少那是……目前能参考的潜在旁证。”
学徒面色颓废,他用手肘顶了顶装着论文的袋子
“我只是想说,如果我们肯放下成见,重新去检视相关的宗教典籍甚至传说,会有,我是说,也许会有帮助。”
客人明白了什么
“所以审稿人们认为,你是在鼓吹‘恶魔存在’之类的神秘乃至宗教理论?”
学徒的表情彻底黯淡下来
“他们还假笑着问我,是不是又去‘地狱之门’听布道了。”
学徒闷闷地看着袋子里快被揉皱的论文稿纸。
天可怜见,地狱之门,他就去过一次好吗?
还是被骗进去的!
那个传教的大姐姐,看着明明那么知性,那么成熟,那么美腻……
结果居然喜欢……
学徒摇了摇头,把不快的记忆赶走。
在他闻到那股生祭用的血腥味之后,马上就想办法逃出来了好吗!
“你的题目,我懂了。”
客人突然发声。
学徒抬起头。
“什么?”
美男子轻触下巴,
“在本源层面上作用的罕见变形魔法……”
“用当代的元体系假说,去解释那些被鄙夷已久的古代唤灵术阵……”
客人熟练地使用着他论文里的术语
“你在努力建立可被法师们接受的论点——从现代魔法的视角,去解释不可言说的神秘现象。”
美男子抬起目光
“为了方便过稿?”
“申请下一步研究的经费?”
学徒嗤了一声,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意味
“还不是一样没过。”
“而且,考古发掘已经结束了,早没戏了。”
偌大的教室一时无声,两人隔着一个座位,默默无言。
几秒后,有些出乎学徒的意料,客人没有安慰也没有嘲笑——这是他这一个多月来受过最多的待遇。
“神术。”
美男子转过头,认真而严肃地问道
“为什么不是神术?”
学徒一怔。
“什么?”
只见美男子低下头,眼里精光涌动。
“无视基本法则,彻底改变生命形态。”
“无数宗教记载和传说里,神迹和神术也呈现过同样的效能,不是么?”
美男子一字一顿
“活死人,肉白骨,复残躯,造神使。”
学徒顿了很久,才吞吞吐吐地道
“我……那不是我研究的重点。”
“我又不是明神信徒,不是……神棍。”
他闷闷不乐地道。
但是美男子看了他很久,却笑了。
“其实你想到了,是吧。”
美男子的话带着蛊惑的力量“而且神迹神术的记载数量更多,更详细。”
“但你没能写上去。”
学徒微微一颤。
半晌之后,学徒才呼出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论文
“光是写成这样,都够让人觉得我是神棍的了……”
他语气像是认命了
“我还想保住饭碗呢。”
客人沉默了。
“我以为灵魂之塔很开放。”
美男子轻声道
“在这里,每个人都有且应有一个‘独立而自由的灵魂’。”
学徒轻嗤一声,不以为然。
“他们再独立,也是人类。”
他仰坐在座位上,看着天花板,语气带着难以言喻的失望
“他们再自由,也是法师。”
“天生就拒斥某些事物。”
这话让美男子陷入沉思。
“他们不相信在他们的道路之外,还有其他道路可被称为‘理性’,一概斥之‘愚昧’——以魔法的标准。”
学徒说得入了神
“他们相信,就算可以怀疑,就算可以证伪,就算最终推翻他们自己的既定论点,也必须且只能以他们自己的方式进行——否则不过是愚人说道,毫无理性。”
“他们相信,世间所存在的事物,都必须能以他们认可的逻辑道理来解释,方才合理。”
“因为魔法才是先进,魔法才是真理。”
学徒叹出一口气。
“身为法师,我们是如此‘进步’,”他无精打采
“以至于,我们已经无法更加‘进步’。”
又是难言的沉默。
直到美男子抬起头。
“太大了。”
学徒露出疑惑。
只见美男子随性而快意地撩了撩头发
“你的抱怨范围太大了,但这不关魔法理念的事。”
“而仅仅是法师,仅仅是人的事情。”
学徒一愣
“我不明白?”
美男子潇洒一笑,晃得他有些眼花
“你被拒稿的原因——是政治。”
学徒脸色微变
“对不起?”
美男子毫不客套地伸出手,在学徒额头上轻点
“确切地说,是有关魔法研究的话语权,主导权,既得利益,以及魔法塔人员结构的——政治。”
学徒愣愣地看着他。
啥,啥意思?
美男子从他们之间抽出那沓羊皮纸
“尤其是这种‘我们该放下身段,重新审视宗教传说’的论调。”
“他们之所以拒绝这样的论调,是因为最近的事情。”
学徒转了转眼珠。
最近?
只见美男子一边翻动着他的论文,一边神秘微笑
“三个月前,万法之座在与北地教区的真理论辩会上败下阵来。”
学徒神色一变。
万法之座代表灵魂塔,在论辩会上不顺,这他知道,为此还受到权之座的学徒同行们不少夹枪带棒的议论。
但是,论辩有输有赢,这不是很正常的嘛?
跟他的论文有屁关系?
美男子继续道
“不巧,旁听的人里就有北地公爵兼行省总督,影响颇深,后果不小。”
美男子眯眼一笑
“亚伦德家族的认可,包括明神公教的大力推荐,让北地教区的那位年轻主教得以南下凯旋之都,直入至高宫,为包括皇室在内的帝都贵族们布道,据说,他还与皇帝陛下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此事已成一时美谈,传遍帝国二十三行省。”
“甚至有谣言,陛下有意让这位年轻有为却学识渊博的北地主教担任帝国宰相,以撤换平叛不力、倍受指责的雷纳托伯爵。”
一连串莫名其妙的名词和事件,把学徒装满尸体骸骨的脑子打击得有些晕
“所以?”
美男子合上纸卷,倚上座臂,向他靠近,似笑非笑。
“所以,现在不止你们红角塔,三塔的高层都急需重整旗鼓,挽回颜面,坚定信心,让人们重新相信魔法才是世间真理,法师才是人类正途。”
啪!
美男子挥动论文,轻轻地抽在懵懂学徒的额头上。
“而你却在这时候,好死不死地递了这样一份论文上去。”
“说‘嘿,也许那些神棍们写的故事还有点道理’,还想申请经费,成立研究组?”
学徒明白了什么,他从头上把那卷皱巴巴的论文拿下来,傻乎乎地看着客人。
“如果他们让你通过了……”
美男子轻哼道
“那在这样一个人心惶惶,士气低落的时刻,魔法在广大学子心目里的权威怎么办?”
“宫廷法师们在帝国各大家族里的话语权怎么办?”
“贵族们不再相信理性,转而诉诸神秘怎么办?”
“我们花费几千年所得到的,这一整套研究系统和体系,论证方法与原则,它们在魔法体系里的指导性地位怎么办?”
学徒把论文抱紧在怀里,迷惑地眨了眨眼。
啥?
“最重要的是……”
美男子呵呵一笑,向前伸手,点了点学徒的额头
“万一千年前挽救人类的不是魔法,不是法师,不是人类自己的智慧和力量,而真是虚无缥缈的神与魔……那自‘大和解’之后,我们在广大人民心中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对教会信仰的绝对优势,又怎么办?”
学徒深吸一口气,理顺了前后逻辑的他有些不忿
“但是……但是如果这就是真相……”
美男子的话音骤然一冷,打断了他
“那这真相就合该被埋没,永不见天日。”
美男子沉下脸,却别有冷峻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