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斯坦丝。
艾希达。
泰尔斯面无表情地走在地下街的肮脏道路上,一遍遍回想他所认识的气之魔能师。
无论是红坊街上冷酷无情的恶人反派,还是棋牌室里优雅博学的魔能之师,抑或龙霄城中毁天灭地的非人怪物。
不,还不止这些。
泰尔斯的思绪回到白骨之牢,回到那些被埋藏到黑暗里的秘密。
净世之锋,三灾同盟,双皇,芙莱兰。
艾希达·萨克恩,做了什么?
还有所谓的温和者,和的同伴们,们究竟在血色之年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如果莫里斯说的是真的,那在十八年前,与先王合作,却又谋杀了康斯坦丝,谋杀了璨星王室的一员,是么?
我出身璨星王室,对于而言又意味着什么?
泰尔斯脑子一动,突然想起艾希达对他说过的话:
我期待的,泰尔斯,不是的最终成功。】
而是夹在魔能师与人类之间,夹在灾祸与世界之间,夹在自己的本质与他人的目光之间,夹无法逃避的未来与难以割舍的过去之间……】
最终被矛盾撕裂,被冲突毁灭,被悔恨吞噬……最终向我们妥协的那一天。】
想到这里,泰尔斯下意识捏紧了拳头,捏紧掌心的割痕。
“啊,又是这样。”
科恩目光灼灼地盯着泰尔斯的背影。
他身边的哥洛佛本来警惕地盯着莫里斯,听见这话不禁蹙眉:
“什么这样?”
科恩指了指前方面无表情,只是幽幽踱步的泰尔斯。
“殿下的这副模样,我在北地,在埃克斯特见过。”
他把手掌贴在嘴边,一脸神秘,压低声音:
“就在昏暗的祭坛角落,在他跟一个皓月女祭祀,两人独处了十几分钟之后……”
皓月的女祭祀?
独处?
十几分钟?
哥洛佛一愣,下意识望向泰尔斯的背影。
“那时他也是这样。”
只见科恩目光一转,露出王家警戒官独有的精明睿智:
“跟女祭祀谈天回来后,变得魂不守舍,脚步虚浮,萎靡不振,双目无神,一副浑身上下的精力都被抽空见底的样子……”
哥洛佛的目光微微变幻。
“不过殿下恢复得倒是很快,”科恩露出对过往的缅怀:
“几分钟之后,他就重新变得活蹦乱跳,精神抖擞地去找那个龙霄城的小女孩了,而且很快就计划好,要狠狠大干一场……”
下一秒,僵尸扭头瞪视科恩!
目光如刀,杀意盎然。
科恩的话语不由得噎在了嘴里。
“试试看,再开一次殿下的玩笑……”
哥洛佛警告地冷哼一声,加紧脚步,掠过科恩,赶到泰尔斯身侧。
“怎么了?”
科恩赶上他,委屈十足:
“我说的都是真的,真没在开玩笑……好吧,就算是假的,也犯不着这么生气啊……”
泰尔斯依然沉浸在复杂的思绪里,不知不觉中拐过又一个熟稔心头的街角。
凹凸不平的泥路,长满苔藓的墙角,横七竖八的招牌……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就像小时候,无数次穿行在这条街道上。
而唯一不同的……
只有他自己。
举步,抬腿,落靴。
泰尔斯机械而麻木地重复着行进的节奏,却感觉他的脚踝如有锁链勾连,每一步路都带着十足的重量。
前方传来嘈杂的人声,
泰尔斯幽幽抬头,出现在不远处的是一家门面气派,与周围格格不容的店铺。
店铺外围着不少人,三三两两各自聚头,或捶胸顿足唉声叹气,或手舞足蹈大笑狂喜。
泰尔斯停下了脚步,瞄了一眼店面上方的豪华招牌,心中有数。
黑金赌场。
小时候,这是最考验乞儿们眼力的地方之一:赢了钱的赌徒自然是慷慨大方,四处散财,输了钱的赌鬼则脾气暴躁,有时甚至对拉住他们衣服乞讨的人们拳脚相加。
“别担心老兄,”赌场外的一个小棚子下,一个穿得光鲜整齐的瘦子正不断地安慰另一个衣衫破旧,满面灰暗的男人:
“偶尔运气不好而已,想想看,之前赢了多少次?知道么,需要的其实只是一次翻本的机会,只要一次,也许只要十个银币,但保险起见,最好有一百……”
泰尔斯身后的科恩看到了这一幕,顿时面色凝重:
“该死。”
哥洛佛也看懂发生了什么,他冷哼一声。
“我知道,兄弟,我也曾经跟一样,但看看我现在,过得多好,知道为啥么?”
棚子下的瘦子把自己的酒瓶递给男人,可惜地拍着他的肩膀:
“慢点儿喝,别呛着……我向保证,方圆十条街,这家借款的利息是最少的,而且是赌场的外围业务……最近还有优惠,如果第一把输了,输掉的部分他们不算利息,从第二把开始算……他们的兑价也是最棒的,知道前阵子,外面米迪尔换闵迪思甚至要到九十兑一么,哈哈,赞美贤君!而这里的兑价绝对公道,我当初就是靠这个翻本的……”
一脸绝望的男人喝了几口酒,又听了瘦子的话,脸上重新出现心动的神情。
泰尔斯看着这熟悉的一幕,默默叹息。
但他正要回头去找莫里斯的时候,身后黑影一闪!
只见科恩一脸阴沉地走上前去,而哥洛佛甚至还来不及拉住他。
“对,只要愿意,他们立刻放款子!瞧瞧这沉甸甸的钱袋……哎呦别担心,他们借出去多少钱了,比大额的多得是,还少这点钱?顶多让分期还款……对对对,就在这儿,签个名……不识字?好吧,那就按个手印,再抵押些小东西,不不不,只是一个证明而已,又不是抢劫……什么,房子是租的?嗯,那有女儿吗?知道,她迟早要嫁出去,给别人生娃儿……”
瘦子眉飞色舞地把男人拉到棚子下的小桌子旁,桌子后的算账者从底下提起一个钱袋,再懒洋洋地抽出一纸契约,让男人按手印。
“那有老婆吗……不不不,万一真不巧,金主也很好说话,只要们来打点零工,以工换债就行……知道吗兄弟,婆娘们都有私房钱,而她们宁愿给自己买耳环也不愿意交给,让一家之主拿去忙正事、赚大钱,没办法,见识短嘛……有时候就得挤一挤她们……”
男人看着桌上的钱袋,咽了一口口水,他身旁的瘦子则加了一把劲:
“再说了,还不一定输呢,想想看,一家之主赚了大钱,神神气气地回到家,把新裙子新礼物塞到婆娘女儿的手里,再把重重的钱袋往餐桌上一砸,嘿,看他妈的谁还敢给脸色看……”
男人抹了一把印泥,却在要按上契约的时候犹豫了。
瘦子跟算账者对视了一眼,前者叹了一口气,一把扯着男人向后走:
“算了兄弟,既然这么犹豫,那就没必要勉强自己……放心,他们放款都是基于自愿,不会逼,来吧,喝口酒,我们再帮想个借口:为啥今天拉货的工钱没了,希望能骗过老婆……”
但男人浑身一震,下意识地拉住一脸满不在乎的瘦子,目光里透露出哀求。
“我……我……”男人艰难地看向那张小小的契约。
正在此时。
“嘿!前面的,住手!”
警戒官的大嗓门高高响起,吸引了赌场前的人们注意。
“别签字,别按手印!”
科恩气冲冲地挤开人群,一把推开瘦子,把穷困潦倒的男人拉到自己身边:
“想家破人亡?还是卖儿卖妻?”
“抑或被他们逼着去做贩运走私的违法活计?替他们坐牢受刑?”
男人一脸错愕,不明所以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大个子。
人群之外,哥洛佛皱眉对泰尔斯道:“殿下,他这样……”
但泰尔斯只是举起一只手,摇了摇头:
“作为警戒官,他出面最适合。”
人群中,被打搅了的瘦子恼羞成怒:
“他妈哪儿来的晦气愣货,把他……”
但他身后的算账者扯了瘦子一把,对他耳语了几句。
瘦子表情一变。
他看着一脸愤然的科恩,突然笑了。
“噢噢喔,原来是傻……警戒官先生啊,”瘦子搓着手,示意人群里的几个同伙退开,他自己来到科恩面前:
“怎么了,又要查我们的资质?这可是历史悠久的黑金赌场,有执照的,一百年前,贤君颁发——您要进去看看吗?”
这里发生的意外动静不小,把周围的赌徒和路人们都吸引了过来,围住了科恩和男人,个个面色不善,敌意明显。
泰尔斯听见,周围的人群里,有人低声痛呸着“死青皮”。
差点按了手印的男人看着这么大的阵仗,顿时面色苍白。
但科恩面对这么多人,只是冷哼一声,他对上瘦子,将男人挡在身后:
“是啊,那个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威逼利诱,搞来的许可执照……”
“哟哟哟,赌场可是勤恳经营,每年都有认真申报,全额上税,”瘦子看见这么多人围观,更加有恃无恐:
“至于威逼利诱,您的同僚们经常来巡视,怎么不去问问他们?没有证据的事儿就——”
科恩突然高声,打断了他:
“但非法高利贷可不是!”
科恩说着话,推开瘦子抢进棚子里,却发现桌上的契约早已不翼而飞。
“非法高利贷?”瘦子狡黠地笑着,对人群道:
“有证据吗?”
周围的人们发出零散的哄笑和嘘声。
警戒官面色一紧,抬头扫了一眼人群,却发现没有了算账者的身影。
他回头问那个倒霉的男人:
“告诉我,他们借给钱,要收多少息?”
男人显然害怕已极,吞吐颤抖:
“我……”
“喂喂喂,我跟他可是朋友呢!傻逼青皮,哦,对不起——警戒官先生,”瘦子刻意喊着蔑称,抱臂冷哼道:
“怎么,朋友间互助些买酒的钱,也要跟警戒厅报备上税了吗?”
科恩猛地回头,目光愤怒。
他周围的人群吓了一跳,散开一片小空地。
“我知道,们的老套路了!”
科恩咬牙切齿地对瘦子道,又转过头,痛心疾首地斥责那个本来要按手印的男人:
“某个家伙穿得整整齐齐,斯文雅致,看上像这样,收入微薄愁眉苦脸的正经人家,就巧言令色劝来赌场试试手,一开始赢了好几次,于是就忍不住天天来,直到今天突然输了本金——大概想给妻子买点首饰,给女儿挣点嫁妆是吧?我可告诉,来错地方了,白痴!”
男人被他数落得羞愧低头。
“而们!”
科恩举手前指,死死盯着瘦子,气势不输周围的人群:
“渣滓们,先给‘肥羊’一点甜头,引他上钩,过几天,等他们输光了,们这些人渣就等在外面‘摸羊’,兜售们的高利贷。”
“而他哪怕借到了钱,当然也还再会输光的,一旦还不起钱,们就没这么好声好气了,上门要债,威胁逼迫,乃至索人妻女……遇到硬骨头,就找兄弟会里专收黑账的人……直到他家破人亡,任们宰割!”
科恩怒不可遏:
“明白了,白痴?还有,瘦子,今天跑不掉了,跟我到西城警戒厅走一趟,看我不把操出一层皮来!”
科恩一把扣住男人的手,再走向瘦子。
无助的男人哆嗦着,看看科恩,又看看一脸阴沉的瘦子,不知所措。
但瘦子向后退了一步,冷笑一声。
“告诉我,警戒官先生,”瘦子啧声道:
“既然是来巡逻执法的,那的警戒厅徽章呢?不给我们看看吗?”
科恩怒哼一声:
“又是老把戏?想偷我的警徽?”
但他把手摸向腰间的时候,却突然一愣。
警戒官吞吐起来:
“我,我,那个,警徽……”
科恩把手放回原位,面色有些糟糕。
“岂敢,”瘦子满不在乎地摊手:
“下城区谁不知道,偷的东西就是找死,被送进去的小偷都快塞满监狱咯……”
“所以,您的警戒厅徽章呢?”
人群开始渐渐起哄,催促着科恩。
可是科恩依旧表情难看。
该死。
看着科恩的反应,泰尔斯叹了口气。
他突然知道,为何科恩出门时要戴着兜帽隐藏身份了。
他也知道傻大个的话为何前后矛盾了:先说自己是来巡视辖区的,又说自己是请了假来的,更是对去下城区一事犹豫不决。
这家伙……
“啊,我知道了。”
瘦子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上前一步:
“上次在红坊街,在莱雅会所,为了头牌姑娘跟人争风吃醋,打伤了好几个贵族子弟,对吧?”
科恩欲言又止。
莱雅会所,头牌姑娘。
几个字眼引起了哥洛佛的注意,他皱眉看向科恩。
“所以就被警戒厅停职了,没收了徽章,回去‘好好反省’,”黑金赌场的瘦子嚣张地走到科恩面前:
“现在的啊,没、有、执、法、权。”
瘦子一下一下地戳着警戒官的胸膛,无比得意。
有人吹了声口哨,人群顿时起哄得更大声了,其中不乏嘲讽、奚落甚至谩骂。
科恩表情僵硬:
“——”
“我怎么知道的?”
瘦子接过他的话,躬身向前,拿腔拿调:
“嘿嘿,傻逼青皮,当然是们内部,有,人,告,诉,我,的,咯!”
科恩面色一变,他下意识地揪住瘦子的衣领!
“怎么怎么?恼羞成怒,想动手打人?”
瘦子夷然不惧,任由对方揪住衣领。
他甚至挑衅地举起双手,阴阳怪气:
“大伙给我作证啊!腐败警戒官无故殴打良民百姓啦!”
科恩顿时一滞。
几个托儿带动着人群同样向中间围去,谩骂声越来越大。
人群挤压着科恩,他不得不放开那个男人,后者见机不妙,抽空溜出人群。
混乱中,瘦子冷笑着大声道:
“我知道,是那个很能打的傻逼警戒官嘛,几个月前,有兄弟在落日酒吧遇到了,结果在床上躺到现在还起不来……嘿嘿,但我们可是守法公民呢,别吓我们啊,遇到暴力的话,我可是会报警的呢!”
周围的人群顿时哈哈大笑,不少人有幸灾乐祸之意。
而科恩被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揪着对方衣领的手不上不下,无处安放:
“们……我……”
瘦子一脸滑稽地看着颤抖的科恩,就像在看一个小丑。
“怎么,不是神气得很吗?来嘛,打我啊!照着脸,来,打啊!欺压百姓,们青皮不是最擅长这个了吗?”
科恩紧咬牙齿,面色挣扎,极力忍耐。
周围的人们接连起哄,多有愤然:
“哎哟哟,这是啥,兜帽?微服私访啊!”
“这料子真不错,富贵人家哦,吃了多少民脂民膏才有的?”
“听说他老爹是个大贵族咧,嘿嘿,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
“得了吧,大贵族会让儿子来这里受罪?怕不是私生子杂种哦!”
“操妈的,我的摊子迟了一天交保证金,结果就被青皮们砸了!就是这种人渣!”
“这算什么,我父亲就因为不肯被他们勒索,进了监狱,出来的时候两条腿都断了!”
“傻逼青皮!下城区好不起来,全是这种贪官污吏害的!”
“打他啊!害怕啥?我们这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