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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〇〇六回 众凶徒血洗盘蛇堰 徐贾氏魂断观音岩(1 / 2)

书接上回。

两个月后,陕西汉中,城固县境内。

这里地处该县下辖小镇“博望城”,因乃大汉拓土功臣“博望侯张骞”故里而得名。

因此时正处盛夏季节,远眺丝绸古道,更有别样风光:平原上,良田穗满翻碧浪;阡陌处,碧柳垂绦一行行;方才是,一程莺歌白云天;复又见,荷花香彻小池塘。

有道是“佳境应有佳人来”。

这会儿,只见路上远远驶来一簇车马。那本是一乘玲珑车轿,前后各有四名布衣壮士骑马护行,且时不时打轿中传来妇人笑语。

但看轿内,乃是一老一少两个妇人。

老者五十上下,慈眉笑目。其神情十分欢喜,此时正连连勾指逗引少妇怀中的婴孩儿。

转看少妇身容,只见她身披一席云锦织金披风,上头绣的是一只只银翎佛法僧;一袭莹白雪锦附纱襦裙,襟边绣着一簇簇纳锦香魂朵;其头上戴的是银绒雪羽云珠冠,冠沿四周垂着蓝田青花玉珠坠;再看其容貌,面如梅端凝雪透红嫣,唇似海棠花瓣染了晨时露。鼻若羊脂巧工夺,眸似秋水透蓝更胜纳斯湖。黛眉一双细作鹟雀羽,抬头浅笑醉得人心愁绪顿然无——这女子便是徐达的第四房妻室“霍加氏”,因已被朱元璋赐与汉家姓,后文都以“贾氏”相称。

因其仙姿世上少有,故而作者特以两首《虞美人·题赞鬟华仙》大绘其韵:

(其一)

『云衫玉影似水柔,世上本难求。笑展弯弯新月眸,顿消九天沉霾万古愁。

何须瑞脑销金兽(1)?香身风来嗅。正叹面前仙容秀,已随鬟华(2)一梦千年后。』

(其二)

『一指拨开天地香,宛在水中央。再撒香魂(3)与大荒,但看春山眉下水云妆。

容颜倾世已无双,何须缀宝光?心自无尘倚太苍,挥手金风玉露花满窗。』

这会儿,贾氏怀中所抱婴孩已被那老妇人逗得银铃一般脆笑,老妇人便也随之乐得合不拢嘴,继而一面笑着,一面又撩撩那孩子小脸道:“小公主,等你长大,定会是个像你娘亲一般的大美人儿……”

那婴孩儿笑声又起,直引得贾氏与那老妇人越发欢喜。

却说这时,忽然打外面吹来一阵灌窗风,刮得轿帘呼啦翻动,贾氏下意识撩过披风罩了孩子小脸儿。

“哪儿来的邪风?”老妇人这头叨念着,那头已从随身的包袱里掏出一块红锦欲朝孩子围去,“来,快揽上,可别叫咱的小公主着了凉……”

贾氏抬头一笑,瞧了一眼老妇人手中那块红锦,又对她笑说:“乳娘,您还是将这物件好生收着吧。”

“公主……”老妇人话一出口,就被贾氏打断。

“乳娘,跟您说过好些遍了。从今往后,莫要再唤我‘公主’。”贾氏说着,已探出一只手来搭在老妇人手上,眉眼含笑地叮嘱,“如今,我已嫁入徐府。您这般称呼,若叫府中两位姐姐听了,当会作何感受?”言到此处,她又是一声轻叹,眉目里渐显哀伤,“况如今,我等已是国破家亡,昔日荣华早已随风散尽……落魄之人,何必炫耀当年尊贵?”

“好好好,老身知道了,我的徐夫人。”老妇人见她渐显忧泣之色,便赶忙轻叩其手连声抚慰。为消转贾氏伤怀之情,再次扯起方才那块红锦,为孩子围去。“不过,这会子你得听老身的,快把这宝贝给孩子围上。这锦襕真真儿是个神物,可消灾疾避邪秽。”

贾氏面露浅笑,打趣道:“看您,区区一件凡物,总被您说得神乎其神。”

“万不可这么说。你从小到大,遭遇多少灾疾,还不是多亏有这锦襕护着?”老妇人一手提着那锦角,一手在上头来回抚过,“夫人也不想想,当年你祖父立你阿爹为汗储时,为何放着恁些宝物不赏,偏将这外教之物赐与他?”她这般问着,下面的话便越发显得如数家珍,“再说你五岁那年,咱逃出汗都,为避那叛军追杀,过天山、渡恶水、遇强人……一路上数不清的劫难,还不是都因有这锦襕护着才得保全?而今你已平安长大,又遇了这般好归宿……这宝锦功不可没。”

贾氏见她絮叨起来,便没法子再作推辞。于是,立马含笑应承:“好好好……您老说得是。真是拗不过您。”

“你呀,听老身的准没错。”老妇人当即眉开眼笑,随手抖开锦襕,将其裹在婴孩襁褓之外。

不得不说,那锦襕果真非同凡物。其幅面横竖各三尺有余,四角各坠紫金环,金丝锁绣“卐”(4)字边,佛家唤作“吉祥云海相”。摊开看时,双面均以金丝绣着回鹘文字,文迹逶迤俊逸,却不知所述何言。

乍看时,那锦面红光照人。待老妇人轻轻抚去,竟见一缕金光打那文字上莹莹闪过。可当外面的日光透过帘缝照于其上时,那上头的文字又随之时隐时现,令人捉摸不定。

仅这一会儿,车马就已向前行进了数里。领队的护卫收缰远望时,正见前方道北有一座草木环抱的墓冢。

正值其眺望之时,打轿子里传出了贾氏的询问:“韩检校,此时已到何处?”

这领队的护卫闻声,洪声回道:“回夫人,前方即是博望侯张骞的墓冢,沿此路向前,过了汉江再行十数里就可入那五郎关了。”

贾氏吩咐:“既是如此,待行至那墓冢前,就暂时停下歇个脚吧。”

“属下遵命。”

老妇人听闻贾氏这般吩咐当即皱起眉头,满脸晦气地对她说道:“夫人,这走得好好的,却要在那死人墓前停脚,好生晦气。”

谁知贾氏见她这般声色竟慰之一笑,搭着她的手道:“乳娘,无碍的。路经此墓,当拜。”听她这话,老妇人眉头骤涨疑云。贾氏见了,忙作开解,“乳娘,您想想,若不是一千多年前那博望候张骞始拓这‘丝绸古道’,使其贯通中原与西域两地,当年我等流亡之时,定是绝路难逃。又怎会千里迢迢来到大明?”

这话说的倒有些道理,可乳娘听了却似乎仍旧不肯买账。只见她长叹一腔怨气,依旧是面无悦色:“常听人逢庙拜佛求个平安,你却遇坟拜死人,倒不嫌沾上秽气。”

“乳娘……”贾氏推着对方双手央求起来。

老妇人探手从贾氏怀中抱起婴孩,旋即将其搂进自个儿怀中,紧绷脸子朝贾氏一甩手,道:“你且去拜,我们娘俩可不随你去胡闹。”

正说此时,马住车停。又闻轿外传来韩检校的禀告:“夫人,博望候墓冢已到。”

“好。”贾氏应了声,回过头来又连朝乳娘陪笑。见乳娘对她不理不睬,但顾揩揩孩子脸蛋儿,笑声笑气地哄道:“小公主,在这儿与婆婆好生候着,娘去去就回。”言毕掀了轿帘,自顾下了轿去。

贾氏的脚刚着地,就抬眼望见数十步之外一座墓冢高二丈,三五古柏生两旁,那边才见朱鹮起,这边又闻画眉唱。

虽说此地是座坟冢,倒也不乏生趣盎然,令人赏心悦目。贾氏一面舒展身骨,轻轻捶打肩头,一面又忍不住朝轿内的乳娘唤了两声。可那老妇人却稳坐轿内,压根儿就没搭那个茬。

贾氏渐知自讨没趣,哼声一笑,径自朝向墓冢踱去,车马也缓缓跟随其后。

却说,这世上的事,多半无独有偶——今日来拜张骞墓者并非只有贾氏一人。

贾氏刚行三五步,只见前方路边早已泊了一乘马车。一对中年夫妇携手下了车来,先她一步行至那墓冢前祭拜。贾氏只好适时住了步子,立在不远处静静观瞧。

那二人中,男子身高七尺有余,肤如古铜。头戴靛青色四方平定巾,身着石灰色素布程子衣,俨然一副书生模样;而那女子略显娇小,身骨消瘦,略显孱弱。举手投足之间,桃红的罗衫掩裙腰,鹅黄的襦裙随风摆。

二人相携行至博望侯张骞的墓碑前,立足便拜。

男子气宇轩昂,揖手道来:“博望侯子文公在上,真宁后生景清途逢拜会。后生今世愿秉公之宏志,效公之毅力,致力进取。他朝业满,定弘公之道,尽忠报国!”

景清诉毕,又见那女子合手祈愿:“小女子萧氏从夫拜会子文公。听闻公乃拓途大功之士,望公保佑我夫于明岁秋闱……”言至此处,只见她狡黠一笑,满口阴阳怪气,“名落孙山!”

景清闻得此愿,顿皱眉头嗔怪道:“娘子好生晦气!人家求愿,皆求高中,你为何偏偏求我落榜?”

其妻一撇嘴巴,打趣道:“七年前,夫君就已于乡试中了解元,却拒不进京参加会试,试问高中何用?”说着,渐显气恼。

景清忙作解释:“那袁相氏不是说吗——三中三辞,恭从北主,否则必有灭族之祸。”

其妻听他一说,当即冲他辣声辣气一通数落:“袁相氏,袁相氏——亏你还是个读书人,竟信那疯道人一番鬼话。自打那年秋闱之后,圣上就已下令天下罢停举试,如想再等恢复大考抑或恩科之机,指不定猴年马月……那会子只怕我已熬成了老妈子!”萧氏说着,渐感忧伤,“而我尚未能为你生个一男半女,只怕到那时,你嫌我人老珠黄又是个累赘,一脚将我踢进柴房馕糠糟呢……”话到此处,她竟拈起帕子一阵啼哭。

这一哭,顿使景清慌了手脚,连连央求“娘子莫哭”,情急之下,竟扑通跪地对那墓碑起誓:“今有子文公作证,我景清此生,无论富贵贫贱,只守萧氏一人终老。若违此心……就叫我永世名落孙山……”

一听这话,萧氏竟破涕为笑,连声道:“呸呸呸!谁要你发这毒誓?”话声落时,竟也朝那石碑跪拜起来,“子文公,小女子方才所言皆是气话,概不作数。愿您老人家在天有灵,保佑我夫君每考必得高中,一生腾达!”

随后,二人相视一笑,伏首三拜。礼毕时,景清扶了萧氏起身,一对小夫妻令人倍觉昵爱。

却说那二人转身时,正瞧见不远处的贾氏。照面之缘,两位女子相视互投一丝笑意以示敬意。倒是那景清回想方才情形,顿觉羞赧而不敢直视。

贾氏施以回鹘礼仪,含笑道:“两位这般恩爱,定能得上天眷顾,赐个聪慧的孩儿。”

萧氏灿然一笑,还礼道:“多谢这位妹妹吉言。”

双方再度欠身施礼,那景清便忙拉着妻子朝车轿而去。其间,贾氏笑眼目送,萧氏也频频回头笑望。

景清夫妇上了车轿,但闻里头传来萧氏的话,“没想到,竟在此地遇见个女菩萨,说不准给咱送子来了……”

“瞧把你美的。耿五哥,咱快赶路要紧。”景清话落,轿外车夫已挥鞭驱车而去。

贾氏望之,灿然一笑。回身自去参拜那墓冢。

究竟如何参拜,以略不表。

只说斜阳渐垂时,这一队人马已过汉江,驶向了秦岭深处。又过些时候,不觉来到一条在密林峻岭中逶迤延伸的关道上。

此地唤作“盘蛇堰”。因其本是古来兵家必争的险关要塞,且相传北宋名将杨五郎曾在此驻军抗敌,因此也有墨客称之为“五郎关”。

此刻,只听闻山林中声声鹧鸪啼鸣,间或掺伴几声虎啸猿啼——这等景象令人渐感不安。

车马正行间,忽听车轿内传出那婴孩啼哭,哭声入耳,渐觉揪心。

那主仆二人自是一番哄慰,可那婴孩哭啼之声非但未见息弱,反倒越发惊悸,急得二人坐立不安。

贾氏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只得朝护卫询问:“韩检校,这行程还要多远?”

韩检校回道:“夫人,说话就要出关了。”

“好。”贾氏一面应声,一面又作交待,“劳烦各位加快行脚,出关后先寻个驿馆暂作安顿,明日天亮再行赶路。”

“是,夫人。”韩检校回复时,车马已然提速。

然而,越是向前,那婴儿的啼哭就越显撕心裂肺,生生将这主仆二人慌得汗水淋漓,却又束手无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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