碽妃闻此痛不欲声。
朱元璋背过身去,不再看她。而眼中已浸满苦泪,言语越发冰冷:“也教那姓陈的畜牲尝尝平生贪念之人,如此下贱是何等滋味!”
“你……”
朱元璋凝眉闭目,心如刀绞,却以冷言掷地:“至于你……只要朕有生一日,就关你一日。朕会日日打这省躬殿外经过,守望着你,也折磨着你……”至此,他已泪湿衣襟。
但见他迟疑片刻,拂袖而去。只抛下碽妃盯着他那背影撕心地呜咽。
至此,且看作者一席《情终叹》:
『对面独寂落,爱恨两成魔。
明知那般求不得,耗将此生销磨。
从来人未远,心似千山隔。
都只为缘深情太薄,或是怨深情太多。
终是难舍,说爱又如何?
却道难得,欲恨其奈何?
为舑(3)这心头苦果,都将眉头深锁!』
与此同时,另一头,坤宁宫东梢暖阁。
朱福正为的马皇后揉捏肩膀,说道:“娘娘,要不小的吩咐他们先把晚膳呈上来,您多少先用些——等皇上忙完政务,只怕还得些时候呢。”
马皇后微闭着双眼,不难看出,明显有些疲累。但见她慢声慢气道:“他哪是去忙什么政务啊?”
“庆公公不是说了吗?皇上尚有政务未完……”
“你呀……皇上若真是在忙政务,怎会不让庆童在一旁照料?”
“说的也是。那您说皇上能去哪呢?”
“定是又攒了一肚子不快,这会子自行消受呢。”
“您说皇上也是,若有何不快,回来跟娘娘您说说不就痛快了?为何偏搁心里闷着呀?”
马皇后淡然一笑,道:“傻孩子……这人哪,并不是任何时候,任何苦闷都能对人说的。”
朱福满脸不解,道:“小的就会把所有心事都说给娘娘听啊。”
马皇后一手伸向肩头,在朱福的手上轻轻拍了两下,慰然一笑道:“那是因为你还没遇到难言之事。”
二人正说着,只听暖阁外有人唤了一声“皇上”。朱福闻声忙畏首立在一旁恭迎。
马皇后抬眼望去时,只见朱元璋一脸阴郁地跨进门来,在暖炕上着了座。马皇后瞧见那般神情却视若无睹,回头吩咐朱福:“去端盆热水来,半个时辰后上膳。”
朱福不解地瞧了马皇后一眼,又偷瞄了一眼朱元璋,便匆匆去了。
这时,马皇后站起身来,不紧不慢地踱至炕桌前,又不紧不慢地斟了一碗茶推到了朱元璋面前。
马皇后隔着炕桌缓缓落了座,静静望着朱元璋的侧脸半晌没有言语。暖阁内沉静到了极点,但见朱元璋未作直视,问道:“朕迟迟而归,你就不想问问去了哪儿?”
马皇后冲着他嘴角微露笑意,却没有作声。
“你倒是说话呀?”
马皇后缓缓站起身,又缓缓走到他面前,一面俯身为他褪去皁靴,说道:“皇上这脚往哪儿迈岂是为妻能看得住的?难不成还能插上翅膀飞到天外去?”说话间她已为其脱去了袜子,一一挽过之后又放进了靴内。起身时,他望着朱元璋的面门静然一笑,转头行至梳妆台前,静静洗了一把手。
朱元璋盯着那背影,打鼻子里压出一口沉沉的闷气来。这会儿,又见马皇后转身缓缓走来,安慰说:“若四处走走能解解闷气也好,总好过将那愁火憋进骨头里去。”
朱元璋望了她一眼,摸过茶盏,静静饮了下去。搁下时,马皇后又为其倒上了一杯,转头从炕上摸过一卷《论语》自顾着瞧去了。
“朕饿了……”
马皇后并未抬头,盯着书卷道:“皇上莫急,膳食随后就到。”
朱元璋瞟了她一眼,再次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这番搁回时故意弄了声响,可马皇后却头也不抬,探手将炕几上那茶壶推到了他面前。朱元璋见状,气不可耐,一面拎过茶壶,一面趁机隔着炕几从马皇后手中扯过那书卷,随后丢于炕几上。
马皇后怔神瞧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莫不是这书卷也得罪了皇上?”
“是你们这些读尽书卷的人,个个满脑子邪思妄念!惹恼了朕,朕也来他个焚书坑儒!”
马皇后一听竟乐出了动静,调侃说:“皇上可做不到。”
“朕如何做不到?”
“皇上乃是有道明君,岂会像赢政那般糊涂?”
朱元璋被她这一说,竟然隐现笑意。这时,只见朱福端着一盆热水进了暖阁,马皇后起身迎去,从他手中接过盆子道:“待会儿记着将燕王妃送来的茯苓糕取两块来,那东西宁心安神。”
朱福得了令,冲着马皇后隐隐一丝笑意,又转身出了阁去。
马皇后端着热水缓缓来到朱元璋面前,俯身蹲了下去,放下铜盆后,随即抬起他的双脚欲往那水中放去,却被朱元璋躬身扶起,道:“嗳……这等粗事,岂是你该做的。”
马皇后笑说:“之前又不是没给皇上洗过。再说,皇上这脚为妻都已经碰了大半辈子了,就连您这鞋子都是为妻一针一线缝的,这会子想起心疼我来了?”她说着,便将朱元璋那脚按进了水中。随即便听得朱元璋一声咿咿呀呀的呻吟。
“舒服吗?”
朱元璋连连点头,可未出片刻竟又俯视她那鬓头沉默了。而马皇后却只顾着低头为他搓揉双脚,笑说:“你呀……这脚总是冰凉的,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凡事莫要动气,气大伤身……”
马皇后不语了,只觉着朱元璋的手在她头上抚过,片刻沉声道:“你竟有白发了。”那话音听上去很是难过。
“这人哪,终有一天会老的。莫不是皇上嫌弃了?”
“哪有?”朱元璋再次俯身将其扶起,望着她满脸慈笑,“都是朕的不是,这些年让你操劳太多了。”
在那目光中,马皇后瞧见了一丝自责,一丝心疼,还伴着无限的愧疚感。这是她平生从未见过的神情,
而马皇后的心中此时蔓延的却仅是欣慰与知足。
二人相视中,共享了片刻的安静。但见马皇后捏起袖边轻拭两下眼角,随即和言道:“皇上对为妻之心,为妻已然知足,而皇上可愿听为妻一言?”
“尽管说。”
“其实为妻猜得出皇上今日为何不悦。”
朱元璋再度陷入了沉默,而马皇后却盯着他的双眼道:“皇上,这世人即食五谷,哪有不犯错之理?即便是皇上您,也难免如此——有些事情得过且过才是宽心良药。为妻此生只有一愿,那便是希望皇上安乐康健,唯有如此才能普天安泰,万事皆祥。如能这般,就算是为妻他日撒手人寰,也能安心而去了……”
“休得胡说!”
“皇上,您听为妻说。省躬殿那门楹如今已禁锢十载,皇上这心也随之囚闷了十载……”
朱元璋紧皱眉头道:“莫要再说了……”
“为妻深知皇上是重情重爱之人,可您对这情爱之心与单纯稚子无异,此般最是难能可贵。正因如此,才会有这后宫众妃其乐融融之状。试问哪朝哪代帝王能做到如此?”
“这还不是皇后之功?”
马皇后笑道:“我这皇后又是受何人教化扶植?”
朱元璋指点道:“你呀——可朕把话放这儿,想要朕改变主意,万不可能!辜负朕心之人,能留她至今已是莫大的恩赐。”
“为妻岂会不懂这个理儿?如今她已再怀龙种,这又是何种恩赐啊?”
“你……”朱元璋冷眼道。
“皇上莫急。那省躬殿一则不利安胎静养,二则经久锢封更不利国本仪制,长此下去必招他人诟病,有损皇上圣誉不是?”
朱元璋不语,马皇后即知此为默认之状。
“皇上若觉着难做,大可交由为妻处理,你看如何?”
朱元璋思忖片刻,旋即长舒一口闷气,回答倒十分果决:“就照你之意去办。但朕有言在先,朕对其治罪之意已决,莫要多言。”
马皇后一笑道:“皇上既下成命,为妻岂敢僭越?”
此时,朱福已早早候在门外,马皇后转头唤道:“朱福,开膳吧!”
一群宫婢鱼贯而入,七碟八碗自然上了满满一桌。可是,正当众宫婢准备退去时,忽见门外跑来一个小太监,进门便报:“皇上,大事不好了!省躬殿死人了!”
朱元璋一听,顿时站了起来,一脚踩翻铜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