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聂无羿已怀抱篱板迈进屋来,并朝那孩子使令道:“跟着俺去林子里瞧瞧,应是有鸟兽伏了套子。”见那孩子溜溜过去,便抠着他肩膀朝耿、萧二人呵呵一笑,“今晚上,给诸位尝尝俺这山里的野味。”
萧氏早留心他那手劲儿和孩子神情,便忙呼应道:“莫要麻烦,我等已备了干粮。”说着,便抬手轻拍食盒盖子。
聂无羿见她这般推辞,略怔,转头又故作盛情款意:“哎……何来麻烦?夫人这寒糕冷食,哪比热热乎乎吃上一顿。俺这山里除了虽无好玩意儿拿来待客,可若连汤带肉的炖上一锅来,也不致因招待不周落个没脸不是?”说着,便拎过那孩子欲出门去。
这档口,萧氏朝那耿五哥暗递了眼色,耿五哥会了意,便一脚蹦下地来,唤道:“兄台!这等捉禽捕兽之事,岂能使个娃娃去做?小弟随你走一趟!”说罢,硬是将那孩子扯了回去。
聂无羿听他如此一说,含含混混一时没了应对,未等他再寻来由头,耿五哥就推他道:“嗳……去吧,去吧。”说着,一面向外走,一面勾肩搭背将他挟出门去。帘子落下瞬间,聂无羿又回头朝里头狠盯一眼,那孩子见了,便吓得畏畏缩缩,满目惊悸。
萧氏见状,忙不迭摸过炕沿上的佩剑追将出去,二人未出外屋门,她便掀起帘子唤道:“五哥,把这带着!”
耿五闻声,回头顾看一眼,笑说:“带它何用?”说着拍拍胸膛,“小小禽兽,能耐我何?”言罢,又瞧向聂无羿,尽显一番信誓旦旦之状。
萧氏见他未明其意,硬是赶上前去。“哪个不知你功夫了得?若是个獐子豺狼也就罢了,倘若贪上个大虫猛罴,看你还敢逞能?”说罢,硬是将宝剑塞了过去。
正值交接之时,萧氏暗捏了耿五腕子一把,耿五会意,嘻嘻哈哈笑道:“也好。有了这玩意儿,说不准过会子还真给嫂子拖个皮子回来。”说罢,转身随聂无羿出门去了。
且说萧氏隔着门缝见二人朝院门而去,忙又回了里屋来。一进门,便忙唤那孩子,询问道:“孩子,快过来。你叫什么名字。”这一问,那孩子竟哽咽起来,顿时令萧氏感到一丝不妙。又忙为其拭泪,“好孩子,别怕。你叫什么名儿?”而那孩子依旧哽咽不语。
这下可急坏了萧氏,更急得一旁的妙锦追问道:“娘,小哥哥怎么只会哭?难道他哑了不成?”
“不许瞎说。”萧氏道,回头再看那孩子时,只见他正在朝妙锦摇头,还支吾开了口,“我会……说话……”
“那我娘问你,你却只知道哭?”妙锦坐在炕沿上,欠身牵过他的手,“快别哭了,是我失礼了。”一面说,一面为他抹起泪水来。
透过泪花儿,那孩子倍觉眼前这小人儿甚是亲近。只说他:眉心一点胭脂红,恍若新莲出水容。两弯黛眉衔春色,更显珠辉春意浓。双睫忽闪无邪韵,玉鼻莹欲引螓蜓。丹唇皓齿皆明净,神若云中月下逢。古来世上难得见,九天梦里一仙童。
“小哥哥,快说吧,你叫什么名字?”
妙锦的话儿如银铃入耳,那孩子便抬袖抹了泪水,道:“我叫莺歌。”
“莺歌儿?是会唱曲儿的黄莺吗?”
“嗯。”莺歌点头,心里不由得赞叹这么小的女孩儿竟然懂的那么多。
“那你唱一个好吗?”见莺歌木讷地望着她,妙锦一手拉着他,一手竖起食指来,商量道:“就一个。”
“嗯。”莺歌随后亮了嗓子。这不唱便罢,一唱起来,竟惊得妙锦张口瞠目。
却说腔韵乃是旦音,牌子乃是一曲变了格的《端正好》,词中道:
『梨花儿飞,梨花儿醉,梨花儿美。晓来谁霑梨花儿泪,莫笑梨花儿悲,莫嫌梨花儿心碎。』
一曲唱罢,两小儿双双落下泪来。
妙锦一面抹泪,一面又牵他手道:“小哥哥,你当真是个会唱歌的小黄莺。这曲子叫什么名儿?是跟谁学的?”
“此曲名唤《流离子》,又作《梨花泪》。是我娘亲教的。”
妙锦撅着小嘴儿问:“那你娘亲呢?”
听这一问,莺歌儿竟越发悲泣起来。
但说自那孩子开腔一刻,萧氏顿觉一阵悲楚直刺心头,便不觉想起先前那孩子塞给她的帕子来。掏出看时,竟见上头本是字字血书,虽其中多是别字,然其所述却是触目惊心。
上头所言,大致译为:家父刘姓,讳时中,与家母黎氏皆为前元宫中乐人,后因乱世,为求避难,隐居于此。此虽寒荒之地,却也平安快活。父母二人年近四十,方生下我一根独苗。可三年前,家父于山中救回一腿目皆伤之徒,名唤聂无羿,并在家侍养数月,自此引狼入室。那人伤愈,非但不思报偿,却现狼蛇本性。其先杀我父,又霸我母。去岁母自缢身亡,又施虐与我。我不堪凌辱,曾试图出逃,结果被其捉回,割去下体……近来,这禽兽欲将我卖入燕北军中充作秀童,却一直苦于山高路远,无车马代步。因此,便一直痴想,哪日遇着个驾车马的行客在此歇脚,借机把来者反锁屋内,纵火烧死。我预先备写此书,一则但愿来者得见此言,避杀身之祸;二者,恳乞助我逃离火海。救命之恩,此身相报!
“难怪那窗子都用木板锢封了……”看到此处,再细看那孩子悲苦模样,萧氏顿时恨从心起,怒上眉头。转念一想,耿五随那禽兽出去这会子尚未回来,更显惴惴不安。
暂稳心神,她略有了绸缪。当务之急,还是早作逃离的打算为好。
于是,她忙不迭为妙锦裹好衣装,又见那孩子穿得十分单薄,便对他吩咐道:“孩子,快取件厚实的袍子来。”
可莺歌却可怜巴巴盯着她,一再摇头,道:“他担心我会再次跑掉,早把娘亲为我备的冬衣烧了……”
萧氏一时气恨得流下泪来,骂道:“这个可恶的畜牲!”又打自个儿身上解下云缎披风,裹在莺歌身上。虽是太长,却也叫人顿觉些许安心。打定主意,萧氏立马从炕沿上抱起妙锦,转身时又一面牵起莺歌小手,匆匆夺门而去。
却说三人未出外室门时,忽听外头传来一阵惊马长嘶,那嘶声直惊得萧氏顿感一丝不妙。掀帘看时,竟无任何异样。于是,她低头嘱咐莺哥道:“一会儿子出去,你和妹妹只管先猫进车轿里去便是。记住,无论外头是何动静,都不要言语,更不要出来。可是记下?”
莺歌虽是不明萧氏如何盘营,倒也乖俐地点头。倒是妙锦张口问道:“娘,咱们是继续赶路吗?”
萧氏竖起食指,示意其不要说话。这孩子只管瞪着眼睛望着她,但听萧氏压住声气:“你们俩只管在车上静静坐着,娘在车外候着。过会子,你耿五叔和那人回来,好做周旋。”
“嗯。”妙锦点了头。
随即,萧氏又是朝外一番看探,认定无事,便掀了帘子先行迈出门来,并令莺歌在后头跟上。三人来到院内,又朝周遭一番顾看,方匆匆溜向马车前来。
萧氏先是将妙锦放上了轿子,妙锦掀帘布入,随即里头却传来一声碰撞之声,接着便没了动静。
“你这孩子,留着点神。”萧氏朝里头低声说道。知是安然无恙,又回身扶了莺歌上轿。竟不料,莺歌入了帘内,竟是一声惊叫。待萧氏回过神来时,竟见聂无羿已把那孩子丢向轿内。接着,轿内相继传出两个孩子惊哭之声。
“不许哭!否则老子弄死你们!”聂无羿一手揽住缰绳,一手紧握鞭子杆,猛敲车辕,朝轿内厉声喝道,直吓得两个小儿抱作一团,不敢啼哭。
此时,又见他居高临下,朝萧氏满眼得意地狞笑:“夫人要走,如何不提前知会一声?在下也好为你饯行才是。”
萧氏忙朝四周张望竟不见耿五哥人影,心下暗想:恐是凶多吉少。
“莫要看了,那废物早被我结果了。这会子,许是正被狼掏虎食呢。”这畜牲说得饶有兴致,那副德行也显得越发得意起来。
萧氏一听,怒目喷火,指向他问:“你……你想做什么?”她自知,此刻虽已恨火攻心,奈何一时间无计可施。
“做什么?夫人焉能不知?在下在这鬼地方空耗了已近三年,一直苦于生计无着。因此,一直琢磨把那没把儿的榔头卖了,以为老子后半生谋个好营生。谁承望今日天公作美,竟得你等蠢货送上门来。既为老子备了车马,又白添个小丫头进来。这回好了,一个卖作秀童,一个送进窑子……有了这两棵摇钱树,老子下半生大可衣食无忧喽……”说罢,仰头狂笑。
“畜牲!你给我下来!”萧氏一面说,一面去拖他那条残脚,却被他仰身一蹬,纵施马鞭狠抽回去,以致萧氏落个仰面倒地,正撑起身骨时,只望见聂无羿手握鞭子,指向她喝道:“放老实点,惹恼了老子,我叫你们没一个好活!”
却说此刻,那禽兽正欲坐定,收缰纵马,却冷不防招来背后一计猛推,当即栽下车来。顿如黑罴坠崖,猛虎掉涧,瞬间碰个身拍雪崩起白烟,鼻青脸肿腚朝天。刹那辕倾马惊魂,欲探抓扶不着边!
这一跤,直惊得萧氏瞠目结舌。在其尚在惊愕之时,但见莺歌趴在车前伸手朝她呼唤:“夫人!快上车!”
听这一唤,萧氏忙爬起身来,朝车轿奔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爬上车去,却被聂无羿死死抱住左腿,生生拖下车来。随即,二人翻来覆去,一通撕打。直惊得两个孩子手把轿门,惊觉阵阵,凄哭惨惨。
很快,那畜牲便占了上风。只见他死死叩住萧氏一只腕子,半跪一侧,本欲骑在萧氏身上暴打,却被萧氏趁机翻身,猛地扯了耳朵,当即痛得龇牙咧嘴,鼻子眼睛拧作一团,照准萧氏胸口就是一拳,直击得萧氏呕出一口血来。
见此状,两个孩子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那畜牲趁机起身,再朝车轿而去,前脚尚未落地,又被萧氏拖倒在地,直惹得他又是一通撕打。正当萧氏已无还手之机,却不想那畜牲自个儿碰了马脚,竟使那马蹄子一抬一落,正踩在那条残腿上,顿时痛得他凄嘶惨叫,翻在一旁。
说时迟,那时快,但见萧氏趁机拔下铜钗,趁他正欲翻身爬起时胡乱扎去。
这一钗猛落下,正着那畜牲子孙袋,瞬间疼得她满地翻滚,一通哀号。
此时,萧氏已然没了气力,强撑身子上了马车,竟觉着胸口梗梗噎噎,有气难舒……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