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
话说妙锦自打溜进儒学馆,先是瞧见徐增寿滋事,被黄瑛拿来作法不说,又恰被徐辉祖撞个正着,一时间罚其跪于学堂门外自省。自辉祖离去,便又不知何时凑上来个七八岁的顽童与她纠缠。
二人自打开口言语,便也生出许多乐子来。
却说妙锦因那孩子一直未能安分下来,便故作冷脸,对他说:“若是你再不安静些,我可要发怒了。”
“哦。”那孩子神色里似是有些畏惧,可行止却令人匪夷所思。
但见他故作乖巧地靠向妙锦肩头,又顺势搂起她臂弯,嗅了又嗅。当即惹得妙锦十分气恼,忙抽出手臂来斥责:“你这泼皮,快走开!”
“哦。”那孩子满脸可怜兮兮的模样,慢吞吞起身欲行离去。
“嗳,你回来。”妙锦急忙唤他。
那孩子听他一只唤,顿时显得十分高兴。因而转身朝他兴冲冲地问:“何事?”
“奔后头走,被人瞧见,我就死定了。”妙锦说着,朝他作了揖,“拜托。”
“哦。”那孩子顿感失落。然而,倒还算听话,得了令便垂头丧气地去了。可没出现两步,又转回身来,唤道:“小哥哥。”
“又怎么了?”妙锦拧着眉头问。
那孩子将手中所捧的香囊递到她面前,“这个还你。”
“你留着吧,送你了。”妙锦巴不得早点打发他离开。
那孩子咕哝道:“男人之间,从来不送这物件儿。再说了,无功不受禄的……”
“真是啰嗦。”妙锦心中暗想,便伸手接过香囊,一面绾在腰间,一面交待,“早点回家吧。别四处乱跑,免得你爹娘着急。”
“哦……”那孩子点头应下,便满心失意地从后头去了。
却说那徐增寿一直盯着这头动静,心中暗想:不知是谁猫在那里作祟,等你露了头脸,看本公子拿你作法。如此一来,也好有个周旋的由头。
他这样想着,竟分明瞧见那孩子从竹林后头露出头脸来,全然一副失落的模样,抄近朝东北角的月亮门去了。
“训导官!”徐增寿一面唤,一面忙不迭起了身。
“何事?”训导官居出了门,问道。
但看那人年岁不过二十有余。身高八尺,行止洒脱。面如冠玉,形如刀刻。竖心眉,丹凤眼,岳鼻山颊,朱唇皓齿。通身男儿气,上下君子风。
此人名唤黄子清,乃是那府学教授黄瑛次子,时任太常寺卿黄子澄胞弟。
徐增寿见他步下阶来,便指向月亮门,告状说:“刚刚有一人影从林子后头闪出去了。”
那训导官望了一眼月亮门,又转头朝竹林处望了一眼,心中暗想:许是那偷学的孩子被他瞧见了,定是想以借此揭发,以避他兄长的责罚。
他这般想着,便当即周旋说:“哪来的人影?定是你看花了眼。”
徐增寿急赤白脸,“我肯定没看错。应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就是打那出去的。”他一面说,一面指向竹林,并急急朝那走去。
他那举动惊得妙锦慌忙向后抽身,心中不免暗骂:坏小子,真要被你害死了。
此时,黄子清已然瞧见林中露出的半边袂角,便忙唤徐增寿道:“好了!许是个猫狗鸟雀也未可知。”
“不是!我分明瞧见是个黄毛小子。”
徐增寿嚷得面红耳赤,不肯作罢。
却不料,这会儿正从月亮门外,传来两声猫儿春叫,一时便怔了神。
殊不知,这动静就是刚才那小儿学叫的,目的就是为妙锦解围。
“你看,为师说得没错吧?这院中鸟雀多,难免时常招些猫儿前来捕食,定是你看走了眼。抑或是你想就此为幌子,避逃责罚不成?”
这一语,不偏不倚,正中徐增寿心尖儿。只见他连连勾脖子欠身,拍腿叫屈:“真乃天下奇冤呐!我真是比那窦娥姑娘还冤呐,只怕这葫芦案告到应天府去也说不清了……”
“夠了!你少跟我这儿班门弄斧打碴子。就你那点小算盘,这府学师长哪个不知?”黄子清故作气恼,却眉中含笑,望里招呼他说:“莫再啰嗦,回去上课!”
“回……”徐增寿话刚出口,方才缓过神来,于是瞪起眼睛明知故问,“您方才说的什么?”
“我叫你回去上课。”
这话,已然使他忘了刚才那档子事儿。于是,便一面朝黄子清迎上去,一面得了便宜卖着乖,问说:“那……过会子谁向我长兄去交待?”
“你说呢?”
“这可是您叫我进去的?”
“你还想搁这儿接茬跪着不成?”
“这……”
黄子清手挥戒尺,抽冷子朝他屁股上抽去,催促道:“快进去吧。”
这一下,本是不痛不痒。却招来徐增寿一通数落。只见他揉揉屁股,朝黄子清指指点点:“本公子定会告你殴辱学中子弟。”
黄子清听闻,当即再挥戒尺,似笑非笑地说:“看来,今日还真得打你个面目全非才行,免得到时枉受了冤屈。”
“唉……还是免了。不劳您动手,本公子亲自来。”徐增寿说罢,猛将自家屁股拍出个响来,一溜烟进了门去。顿时引得满舍学子哄堂大笑。
黄子清一声叹息,气笑相加,骂说:“孬物,还算你识些时务。”说着,又暗向竹林顾看一眼,朝妙锦抛下一句“那贪经羡学的猫儿哟,你可要藏好了,若是被人拿了,本官就无能为力了。”言罢,背手而去。
这话听得妙锦连忙窃眉勾首,倍觉侥幸。
话说另一头。
正院尊经阁内,正堂。
此时,朱元璋刚刚巡视过阁中所藏经史子集,在黄瑛作引领、庆童服侍、朱标和朱允炆相随之下,走下阁梯。
这会儿的朱元璋已然又添了许多华发,但是精彩却不减当年;朱标显得越发清瘦了,依旧毕恭毕敬;倒是那朱允炆,如今已年近一十二岁,非但长高了许多,而且风度也越发儒雅起来。乍看时,只见他:眉若春山自葱茏,目如煦日春意浓。面似春雪含梅色,身作悠然送春风。
几人步下楼来,朱元璋不免对黄瑛慷慨盛赞:“好啊……好啊!黄爱卿,这学院经你一番打理,当真不负天下第一府学的美誉了。”说罢,于堂上主位落了座,朱标和朱允炆也择了东位依序坐了。
黄瑛立于堂下,揖手说:“圣上谬赞,老臣这腐儒之身受之有愧呀。这府学能得今日之盛,全是仰赖天恩重教,化育之德。怎可使得老臣独邀其功?”
朱元璋开怀一笑,摆手说:“使得,使得。黄爱卿莫要过谦,若非咱君臣志同而道合,又怎会创下这等盛况?咱这府学气象可不比国子监逊色呀。”说着,便转头看向东厢子孙。
朱标忙回应:“父皇说的是。”
朱允炆说:“素闻皇爷爷说黄教授一家父子三人,俱为当世博学之士。您老长子黄子澄现为太常寺卿,其文采本王早有受教。次子黄子清,听说现为府学训导,其德行才学更是令人钦佩。如此一来,倒像是那‘三苏’来我大明历世广渡学子呢”
朱元璋听闻大笑,在场者纷纷笑应。倒是那黄瑛受宠若惊,忙揖手回应:“小王爷过奖,老臣父子怎可与‘三苏’争荣?实在是愧之敢当。”
朱元璋朝西厢抬手让座:“爱卿莫要站着说话。快坐,快坐。”黄瑛谢恩就座,又听他问,“如何?这府学子弟可是好教化?”
黄瑛道:“不瞒圣上。这经学堂的预备贡生倒是好说,毕竟皆是寒门子弟,素知进取不易,因此倒也无须太过费心。只是这儒学馆的后生,多是少不更事,又个个都是公卿贵胄子弟,多有纨绔骄纵之行……”说着,他摇头一声笑叹,“故而,若想琢磨出几个大器来,倒是要废些肝火和周折。”
朱元璋顺了一口茶,抬头说:“要不说‘穷人儿女早当家’呀。爱卿不说,朕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那些小子,躺在老子爷的功名上打秋千、啃骨头必是不在少数。既入府学,便是这里的学子,如是有错,先教后罚。教而不化,当罚则罚。凡事规矩为大,毋庸顾虑哪家颜面。”
“是。”
“对待朕膝下这些儿孙,朕也常嘱咐师傅从严治教。固此,他们向来都不曾有半点骄纵之行。区区几个官家子弟,如何修理不得?既然巴望着子承父业,就必须削了那些败家的枝叶。爱卿说可是这个理?”
“皇上圣明。”
“自古有言‘养不教,父之过’,又兼有‘慈母多败儿’之说,这话虽是为过,但也过不到哪儿去。无论何时,人都是逃不出这个‘理’字的。若把儿孙教育到不仁不化的田地,多是父母失德。因此,今日朕倒也想借此机会,从这些顽童身上,瞧瞧他们家教如何。”
“臣有一言,还请皇上莫要怪罪。”
“但说无妨。”
“子女者,有的生性如父,有的行事如母,两不相如者也大有人在。若是单单以子窥父,还请皇上慎重为好。”
朱元璋摆手一笑,“嗳……爱卿莫要多虑。此举虽是管中窥豹,却也可见一斑呐。不论他是如父还是如母,抑或是哪个都不如,都可为鉴照之。出仕为官者,连个家小都管不明白,朕还有何信心委以治国?爱卿放心,其中尺寸,朕自会拿捏。”
黄瑛点头笑应。
这档口,竟见方才与妙锦在儒学馆竹林后纠缠的男童进了门来。
朱元璋一见那孩子,立马喜笑颜开,“哟,朕的念儿回来了。”
“父皇。”那孩子一面回应,一面望里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