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路的速度不慢，不像是在闲逛。梳了一对发髻，乌黑的发环垂在后面，走路时像两只耷拉着的耳朵一样一摆一摆，看脸色仿佛略施了些粉黛，但没咬口红，不过少女的唇色原本就红润，仍然青春俏丽。</p>
她戴了条细细的碧玉手镯，脚踝上似乎还戴了铃铛，走路时轻微地铃铃作响。一只手里抓着根细柳枝，边走边拿它打路旁的野草玩。</p>
李无相只看了一眼就猜出这是谁了。昨天往镇上去了一趟，他见过不少镇上的女人，无论年少美丑都跟薛宝瓶一样穿着素色布衣，简单地梳着发髻。而这女孩的衣裙虽也不是什么绫罗绸缎，颜色却相当艳丽，再加上手腕上那条镯子，就必是镇主的独女无疑了。</p>
这倒是个意料之中的意外之喜。</p>
他的目光只一触就收了回来，站起身，走回到厢房里。</p>
薛宝瓶似乎是用锅里的温水收拾里屋去了，自从前些天李无相擦过一回灶台上的油污之后，她天天都将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李无相就坐到灶台边又往里面添了一根柴把余烬引燃，然后从水缸将水舀进锅里，为过两天重开薛家店备点食料。</p>
等他舀了半锅水，听见脚步声在门口儿停了——陈绣背着手，在门口大大方方地往屋子里打量。</p>
李无相没抬头，只说：“店还没开张呢。”</p>
“哦，我知道。我以前常来这儿呢。”陈绣点点头，又往屋子里看了一圈，抽空用力往李无相身上盯几眼。见他只顾着低头拨弄灶底的火，就咳了一声，“哎，我渴了。”</p>
“水缸就在门边。”</p>
陈绣走到水缸边，瞧见葫芦瓢就搁在一边的木缸盖上。这瓢用了挺多年，黄褐色的外壳已经被摩挲得发亮了，把手上沁着黑斑。陈绣想要伸手去拿，但瞧见那些黑斑就又把手缩了回去。可在这个角度，她能看见李无相的侧脸了——被灶火映得微微发红，脖颈的皮肤绷得很紧，光洁无暇。</p>
她就轻轻吐出一口气，又打量被长年的烟火熏黑的黄土墙：“你叫李继业是不是？”</p>
“嗯。”</p>
“你肯定特别不习惯住在这儿。你能吃得惯这里的东西吗？”</p>
李无相抬头看了她一下，又低头继续添柴，不冷不淡地说：“还行吧。”</p>
“那你住得惯吗？你睡的不会是稻草铺子吧？”</p>
“也还行。”</p>
陈绣用背在身后的手把柳枝折断了。她还以为李家的小公子应该是那种温文尔雅、得体大方的人，可现在才发现他像个闷葫芦，冷冷清清，简直空有一副好皮囊。她心里生出点儿怨怼，可要命的就是那副好皮囊——她还不想立即气哼哼地走。</p>
这时灶台里的火要熄了，李无相就拿过竹质的吹火筒，凑到嘴边向灶里吹了一口长气，火光又将他的脸映亮。</p>
陈绣长长吸了一口气又吐出去，决定再给他个机会：“那是什么？看着挺好玩，给我玩玩呗？”</p>
李无相把吹火筒在手里晃了晃：“这个？”</p>
“嗯。”</p>
“吹火筒。很脏的。”</p>
于是李无相看见陈绣先是愣了愣，然后微微张了张嘴。</p>
他就在心里笑了一下。现在大致弄清楚陈绣的脾性了。有一种娇生惯养出来的磊落脾气，但心思也挺细腻，良知未失。如果再足够聪明，却又别太聪明，那就能因为自己刚才这句“很脏的”，搞清楚自己表现得相当冷淡的原因——她嫌弃生了黑斑的瓢、嫌弃稻草铺子，于是这叫他觉得不大高兴，被她无意中冒犯了。</p>
无论能不能确切地想清楚，都会因为这种模模糊糊的认知而产生那么一丁点儿的愧疚感——</p>
“……啊，我不是说你脏。”</p>
接着，因为这么一点儿的愧疚感，就会压制那点并不怎么过分的小姐脾性，讨好似地顺着的自己的话题来展开。</p>
李无相没立即回答她，而把她晾在那一小会儿。等到发现她准备微微皱起眉时，忽然开口说：“你们镇上是不是有位炼气士？”</p>
眉头一下子被抚平了。陈绣立即说：“是啊。”</p>
李无相抬起脸，叫她看见一个勉勉强强的微笑：“要是之前我们镇上……要是我也是个炼气士，也许就不会因为洪水——”</p>
他住了口，轻轻叹出一口气，又低头摆弄柴火。</p>
“我回去问问我镇上那位仙师能不能收你做徒弟。”陈绣赶紧说，“我叫陈绣，我爹就是金水镇主，仙师就供奉在我们家呢！”</p>
李无相又摇了摇头，低低地说：“没那么容易的……可还是谢谢你。”</p>
陈绣的心里掠过一丝焦躁，觉得自己从来没跟任何人像这么小心翼翼地说话，却总是哄不好。可一想到他可怜的身世，她就对自己的焦躁感到惭愧了。况且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那句话说得真妙——赵仙师要真的收了他做弟子，他就得会在自己家进进出出了！</p>
今早赵仙师明明已经跟爹说过了他就是李家湾的小公子，爹却又推推拖拖地不肯叫人提亲，说这种事从来没有这么急的，还得看看他的人品。</p>
可他的人品用得着说吗？他敢打镇上的无赖闲汉，那无赖都被他打怕了。他跟大掌柜说话时彬彬有礼，比赵奇不知道有教养多少倍！这明明就是文武双全。再说什么事儿是从来就有的？规矩还不是人定的吗？在金水，明明爹的意思就是规矩的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