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后，耿煊迈着有些飘忽的步子回到家中，就这么躺在床上，想着陈荣山透露之事，心情有些复杂，一时间有些难以入睡。</p>
经过陈荣山的亲口讲述，耿煊这才知道了全部的真相。</p>
这不是康乐集单方面的强力催逼，而是精心设计过的内外合谋。</p>
康乐集出面做恶人，将商贩每日收益的四成收入手中。</p>
但康乐集却并不会将其完全吃下，其中一半会返到各坊手中。</p>
包括耿煊在内，二十个名额每月五两银子的月钱，都来自于此。</p>
而年底的分红，同样来自于这里。</p>
剩得多就多分点，剩得少就少分点，非常灵活。</p>
为什么康乐集对每家商贩的经营数据了如指掌，有底气说“少一分不行，多一文不要”？</p>
因为有陈荣山这些人一直盯着，所有的交易，全都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他们能不清楚么。</p>
等陈荣山等人将同坊商贩的经营信息汇总传递出去之后，康乐集才以恶人形象进场，开始强行催收。</p>
分工可以说非常明确。</p>
若在今晚这场酒宴之前，耿煊可以很坦然的一哂而过，轻巧的骂一声。</p>
“一群吸血鬼！”</p>
可现在呢？</p>
他自己也是享受这血食的一份子。</p>
良久之后，耿煊忽然发出一声轻笑。</p>
“我也真是吃饱了，自己都还在钢丝上走着，没个安稳着落，居然就敢琢磨这种问题。几碟菜啊，就喝成这样？！”</p>
心中这般想着，耿煊在床上翻了个身，便将这些烦扰扔到一边，闭目睡去。</p>
不过今晚的睡眠始终有些浅，半睡半醒。</p>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p>
迷迷糊糊间，仿佛听到锣鼓敲击的声音，那种刻入前身记忆中的声音，惊得耿煊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p>
整个人完全清醒。</p>
耿煊竖着耳朵仔细聆听，终于确信，不是错觉，而是真的有锣鼓敲击的声音从远处传来。</p>
除此之外，陆续又有更多嘈杂声音传来。</p>
小孩子夜哭，大人说话，奔跑，开门关门……</p>
因为前身的记忆来得太过汹涌强烈，耿煊身体不受控制的打了个冷战。</p>
在前身的记忆中，自从得知父亲身亡的消息之后，懵懂迷糊之际，耳畔便始终有这样的声音挥之不去。</p>
是以前身完全把这锣鼓之音与死亡紧紧联系在了一起。</p>
“坊里死人了？”</p>
心中生出这样的念头，耿煊先是呆了呆，然后赶紧起身出屋。</p>
刚从屋中出来，便见对面陈荣山已经一边穿衣系带，一边大步出了小院。</p>
耿煊赶紧跟了上去。</p>
“陈叔，这是死人了？”</p>
“嗯，应该是。”</p>
此刻，锣鼓声音更加清晰，嘈杂的人声也越来越响亮。</p>
“能知道死的是谁吗？”</p>
“那个方向有好几户人家，去看了才知道。”</p>
两人不再说话，快步前行。</p>
很快，便已经来到锣鼓声响的附近。</p>
人群在这里也变得密集起来。</p>
听周围人的议论，也知道了死者的信息。</p>
“死的是薛驼子。”有人叹息。</p>
“诶，怎么会是他啊？他背虽然驼了点，可身体很硬朗啊。</p>
今天下午我还在坊门口看见他了，推着他那木推车，走得比我都快，怎么说没就没了？！”有人不敢相信。</p>
“老天要收谁，哪个说得准？”</p>
“……”</p>
听到这话，耿煊脚步就有些发僵，面皮有些发紧。</p>
紧紧跟在陈荣山身边，进入一家小院。</p>
院中已经聚了不少人，都只低声与身边人交流，没人大声说话。</p>
角落里，一个由数人组成的乐队正在专注的敲锣打鼓，为逝者送行，也将“讣告”迅速传遍里坊。</p>
耿煊跟在陈荣山身后进入屋中，发现屋中也聚了不少的人。</p>
在堂屋正中间，放着一张床板，一个头上盖着白布的身影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p>
李坊主正站在床板边，揭开白布认真打量了片刻，还伸手在死者脖颈咽喉处按了按。</p>
对旁边一个老妪道：</p>
“应是痰液堵塞了气道，窒息而亡。”</p>
老妪满是褶皱的脸上泪水未干，但此刻却已经没有流泪，只是声音嘶哑的自责道：</p>
“我该早点发现的，他哪天晚上不咳喘几声？</p>
今天下市回来，他饭也不吃，说是有点累不想吃，躺床上就睡了，也不咳喘打鼾，我也睡了个安静，还以为他终于开始体谅我一下……起夜发现时，人都死透了！”</p>
“我要是能早点发现，也不至于这样……”</p>
老妪在那里伤心自责，旁边有两个邻居家的妇人在低声安慰。</p>
检查完尸体后，李坊主正要将白布重新盖上，一个年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p>
“能看出死亡的具体时间吗？”</p>
这般场合，小年轻这般冒失的开口，是很容易惹来呵斥的。</p>
不过，李坊主发现说话的是耿家小子，家中也才办完丧事不久，连亡父的遗体都没见到。这般一对比，薛家今晚之事都算不得什么。</p>
他便耐心地多说了两句。</p>
“他的死亡时间，应该超过了一个时辰。至于更准确的时间，我就无能为力了。”</p>
李坊主摇头表示自己没那么大的能耐。</p>
耿煊点点头，也没再说什么，仿佛真就只是好奇随口一问。</p>
而趁这机会，在李坊主重新盖上白布之前，耿煊也看清了死者的面容，确实就是今日下午在常平坊大门口给了他极深印象的驼背老者。</p>
耿煊的目光又不动声色的在老妪头顶扫过，只有一点淡淡的红气，远低于平均水准。</p>
所以，这个伤心欲绝的老妪，不是假的。</p>
虽然心中满是疑惑，但耿煊面上却没有任何异常。</p>
因为赶来的街坊越来越多，堂屋内越来越拥挤，耿煊已经跟在李坊主、陈荣山几人身后出了堂屋。</p>
“这是你廖叔，这是李叔……”</p>
“廖叔，李叔……”</p>
院中，陈荣山将耿煊介绍给几个中年男子认识，旁听着他们几人的低声谈话。</p>
说的就是名额分配的事情，大家的效率都很高，第一时间就把各自分配到的名额全部用完了。</p>
耿煊在旁边一言不发，只是默默旁听。</p>
没过多久，随着一阵嘈杂声响，便见数人抬着一口棺材快步走入院中。</p>
几人停止了交谈，李坊主指挥几人将棺材送入屋内。</p>
在几人麻溜的行动下，床板很快被撤去，躺在床板上的死者也躺进了棺材里。</p>
不知是否错觉，耿煊感觉耳畔的锣鼓声都变得更响亮了一些。</p>
陈荣山看出了耿煊的疑惑，站在院外对他低声解释。</p>
常平坊作为人口超过两千的里坊，每年都要死许多人，棺材都是常备着的。谁家有需要就去拿，按成本给价就行，这比各家自备方便得多。</p>
反正坊中人家，有口能安寝的棺材就很满足了，也没谁会要求私人订制。</p>
安顿好死者，后面的事情进入标准流程，有专业人士操持，根本不需要旁人操心。</p>
耿煊、陈荣山二人便也不再多留，步行返家。</p>
“阿煊。”</p>
耿煊正准备开门进屋，陈荣山出声叫住了他。</p>
“陈叔？”</p>
“这两天时间不凑巧，康乐集那边必须时刻有人盯着。</p>
现在天气这么热，薛驼子在家放不了多久，应该很快就会下葬。</p>
到时候我不在家，你婶子可能会被请去做帮厨，你帮我看着点陈钰，别让她跑丢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