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事,那人(第三十八章)</p>
明青萝</p>
明村的夏天虽然炎热,但微风拂过山岗,繁星满天,我家宽大的院子格外的清爽温馨。葡萄架几乎覆盖了整个院子,又圆又大的葡萄像珍珠一样挂在头顶,在点点星光下,晶莹剔透得要滴出水来。晚饭过后,父亲陪着舅爷爷在院子里喝茶,我则在葡萄架下挑捡着最大最黑的葡萄。不知道什么时候,奶奶忙完了厨房下的事情,也坐在了葡萄架下,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许久,我忽然听到奶奶有些不高兴的说道,你也一大把年纪了,你难道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挑着这个烂担子出来瞎晃悠,实在不应该。现在,还有几个人会请你做事?你年纪这么大了,以后就不要再去到处闲逛转悠了。葡萄架下的气氛一下子僵住了,舅爷爷拿在嘴边的那颗葡萄掉落在地上,他像是个犯了错的小孩子,一脸委屈地望着自己的大姐,嗫嚅着嘴唇,许久才说出话来,姐,在卢镇出来时,我确实忘了今天是农历七月半,依着老习惯也就往明村这边过来了,在明顺三叔那里一坐就是一下午,想到明德也不信这些,就没有摸黑赶回去。</p>
明顺那孤老头子难道就没有提醒你吗?明顺一个老光棍,无儿无女,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不拜天地不敬祖宗,就是天塌下来他也不会在乎,你以后还是不要经常跟他混在一起,损了运道福气。奶奶显然还是不能接受舅爷爷的解释和道歉,语气里还是有些愠怒,甚至连明顺爷爷也一起贬损了起来,要舅爷爷少与他来往。这与我记忆中奶奶一向开明大度,尊重所有人,同情所有人自身遭遇的形象有了不少偏差。看来,打锡鬼舅爷爷无心之间的错,确实是伤了她的心,引动了她饱经人世风霜和冥冥天意难测的某根神经。接下来,是父母亲的宽慰,他们都不迷信这些,更不相信冥冥中的所谓天意遭难、忌讳冲撞。不就一个计算时日的数字而已,每天都有人祭拜宗祠祖坟,大家就不用出门了?今天不过大家约定俗成集中祭奠而已,舅舅回明村一起来祭奠祖宗先人,这是好事,没有什么忌讳不忌讳的。话虽这样说,但奶奶和舅爷爷心里的阴影终究还是挥之不去,他们都轻声地叹息着,坐在渐渐深邃的夜色里,一声不吭。一个人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不管你曾经是多么的受欢迎,但这一刻,你肯定是最不受欢迎和倍受指责的一个。许多年后,当我自己也在如刀岁月中穿梭击打,才体会到打锡鬼舅爷爷当年内心的惶恐,连同长久岁月中都难于挥洒干净的愧疚和阴影。</p>
第二天吃完早饭,舅爷爷便挑起他的担子,在我父母亲歉意和含笑的目光中告辞离去。这一次,他没有转向下一个村,他径直走向了通往卢镇的那条盘山公路。此时,热辣辣的太阳已经越过了山路两旁参天的树木,他低着头,佝偻着身子,踩踏着自己短短的影子,慢悠悠地向前行进。跟随他身子左右两边的,是一团飘忽的黑影,那是他挑着的担子,挑起时重如山岳,放下后轻似鸿毛,如影随形地跟随了他整整一生。我清楚的记得,这是打锡鬼舅爷爷最后一次挑着他的担子在明村的山路上走过。接下来的许多年,他依旧还在卢镇和明村之间来来去去,他肩膀上的担子却再也没有出现过,尽管没有了肩上的担子,他的身影却更加的缓慢、沉重,仿佛那担子的重量已经融进了他的身体里,而且变得越发的沉重,难于承受。</p>
转年的春天,天空仿佛被人捅开了一个大窟窿,雨水一直不停地下,直到明村小河蔓延过了周边数千亩的农田,侵入了地势比农田稍高些的农户家里,这雨还是哗啦啦地下个不停。就在这茫茫雨雾中,我的父亲迷失在了无边岁月深处,猝然间因病远离,去了遥远的天国。打锡鬼舅爷爷驻着一根木棍子,从倾盆大雨中跌滚而来,一身泥浆地跪在我奶奶面前。他像个孩子似的嚎啕大哭,含混不清的咒骂自己半年前触犯了禁忌,让灾难溜进了我们的家园。八十多岁的奶奶没有哭泣,没有责怪,她成天只重复一句话,这都是命,注定是怎样就怎样,谁也破坏不了,谁也拉不住。</p>
经此变故,奶奶的身体很快就垮了下来,衰老的程度很快就超越了打锡鬼舅爷爷,但两人的感情反而越发深厚。每隔两三个卢镇逢圩日,奶奶就要埋怨起这个弟弟来,这个死打锡鬼,这么长时间了,也不过来看看我,不抓紧时间,下次来就看不到我了。</p>
打锡鬼舅爷爷的晚年过得很是凄凉,自己没有了任何收入,卢镇制糖厂早已倒闭,荷姑的退休金少得可怜,儿女走的走去的去,没有一个在身旁。白天的太阳斜照在破旧的青砖高墙上,不知名的小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再开,不远处卢镇河里的浪花,一浪跟着一浪拍过来,成了这破旧青砖房里唯一的声响。打锡鬼舅爷爷终究是走在了我奶奶的前面,在一个没有太阳的午后,他一人独自在客厅外面的小院子里,坐在一块青石板上,背靠着高高的青砖墙,脸上还留有疲惫却恬淡的微笑,雪白的小花飘落在他头上,久久都不肯掉落。小院子里的几畦青菜,绿油油的,在风中摇摆,几只蝴蝶在肆意飞舞。墙角边长着的几株蒲公英,仿佛听见了不远处卢镇河水的呼唤,打开了毛绒绒的小花伞,旋转着身子,留下一条条优美的弧线,四散飞去。</p>try{ggauto();} catch(e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