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被复活的狼也逃走了。</p>
群山宛如大海起伏的波浪，野驴与羚羊在黄昏的夕阳下奔跑着，周围的一切荒凉而静谧。</p>
重整的队伍决定明天朝着南方最近的镇子昂仁金错[1]前进，僧人阿达和拉莫医治着伤员和病患，那些被野狼咬烂的衣服，就用野牦牛毛捻出毛线，用牛羊角制成的骨针进行修补。</p>
其余的人把死掉的动物剥下兽皮，稍微剪裁做成御寒的皮筒子。而死掉的人则放在高地上，切成碎块，用石头将骨头捣碎，点起火堆和桑烟，吸引着秃鹰前来啄食。</p>
傍晚，众人围坐在篝火旁取暖，有人唱起了雪山上的挽歌。</p>
除了嘉措的抽泣和嘀咕声以外，其余的人一言不发，伊奥斯·卡夫索目视着火焰，陷入回忆。</p>
＊＊＊</p>
那是几个月以前的一个普通、宁静的夜晚。月色当空，在亚细亚洲的中部，在一个被称为吐火罗人之地[2]的荒蛮国度之中，匍匐着一座被当地居民称为“死亡之海”的巨大沙漠。无论是对于做好了充足准备的商队，还是普通的远足者，这座沙漠就如同它的名字一样，让每一个企图涉足它的旅者都闻风丧胆。</p>
那时，他衣着褴褛，独自蹒跚于其中。他的足迹纵穿整个大漠，已经不间断地行走了三个日夜，无论是体力还是意志力都已接近枯竭的边缘。</p>
很快，他的眼前出现了幻觉，他知道，那是在人死亡前才会出现的幻觉。那些画面，挥之不去。他知道，自己已命不久矣。</p>
那是他母亲被那些黑衣人杀死时的画面，那些人就当着他的面，将他母亲的身体砍得支离破碎，那时他只有五岁。</p>
烈火、鲜血、哭泣、惊叫……</p>
接着，是一个老者沙哑的喘息声，那是几天前，他父亲在临终前的弥留之际，留给他的最后嘱托。两个人是同那去往瞿萨旦那[3]的骆驼队一起进的这沙漠，但是后来他们同大部队走散了，迷失在这荒野之中。没过多久，他们就喝完了袋里的最后一滴水。</p>
“你要给我活下去……伊奥斯，听到没有！无论发生什么，你要给我继续找下去……找下去……”</p>
“你还不能死，爸爸！你还不能死啊……坚持下去，我们就快要走出去了！你不能死啊……”</p>
“我的时候到了。”</p>
老人躺在帐篷里喘着粗气，声音因寒冷而颤抖。他已经奄奄一息，时不时地闭上那双藏在凹陷眼窝中的眼睛。尽管他的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深邃、坚毅，但那面颊上的轮廓早已如皮包骨一样突兀可怖，四肢瘦弱干枯，仿佛随时可能会折断一般；他的身体因为很久没有进行过清洁，散发着刺鼻的气味，犹如暴尸荒原的孤狼或野狗所散发的气息一般。而那青年则是一边痛哭，一边不停地摇晃着他父亲的肩膀，想让他保持清醒。</p>
“不！我不准你死，倘若你现在死了，你叫我如何继续找下去呢……爸爸，我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往何方……我甚至不知道你叫我找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啊，爸爸！”</p>
老者一阵干咳，用力地挥着手，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的儿子，表示不赞同。</p>
“是的爸爸……你还不能死，不能死啊！虽然这么多年以来……我陪着你，走遍了大半个世界，去陪你寻找‘那样东西’……但是直到现在，我都并不真的十分清楚你在寻找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所以，爸爸，你必须坚持下去，必须活下去啊！否则，我根本不知道接下来的路该去往何方，也我根本不知道……”</p>
老人猛地半坐起来，像是打算一口气用尽自己所有的气力：“胡说小子！你是知道的！你是知道的！现在立刻告诉我，你是知道的！”他面露极度痛苦的神情，“让我死而瞑目吧！”</p>
“好吧，好吧……”青年连忙安抚道，“我知道，我知道。您先躺下……不要这样折腾自己，请先躺下。”</p>
老人的神情缓和了一些，但仍然用胳膊支撑着身体。</p>
见父亲仍然不愿妥协，青年垂下了头，轻拂泪水，开始陈述起来：“好吧，我是知道的，我现在就将给您听……我们一直以来寻找的东西，就是妈妈生前曾向你暗示过的，一个她死后灵魂可能会去的地方；一个埋藏着世间一切秘密的藏经阁——一个叫‘阿卡西’的宝藏……”</p>
“是的，是的……阿卡西……阿卡西。”老人长舒了一口气，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在他儿子的搀扶下，重新躺卧下来。</p>
“请休息吧，爸爸……好好休息一下……”青年转过头，打算去取那放在一旁的毯子来盖在他父亲的身上，可当他转过头来的时候，老卡夫索已经咽了气。</p>
帐篷中只留下无声的悲伤。</p>
＊＊＊</p>
老人那被沙砾点缀着的低垂眼幕虽已经永远的闭上，但他眉间的肌肉却仍然紧锁着不放。伊奥斯对这副表情再熟悉不过了——在他父亲生命最后的这些光景之中，大都保持着这样的凝眉苦相，因为老卡夫索用尽毕生寻找的东西——那个叫‘阿卡西’的神秘之地，最后他连半个影子都没有见到。</p>
对于这个叫做“阿卡西”的宝藏，伊奥斯其实并不确切知道它代表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他和父亲这些年来苦苦寻找到的线索，也并不比这个词语——“阿卡西”本身多多少；一路上，形形色色的众人对这个词的解释千奇百怪，有人说它是一个山洞的名字，在洞中任何一个地方敲两下都能源源不断地流出黄金；有人说它是魔法的源头，在那里面呆上一会儿，人就能年轻几岁，身上的别管有什么顽疾都能瞬间痊愈；还有人说它是一个空间，那里面有所有死去之人的灵魂，只要在里面找到自己的至亲之人，就能把他们重新带回人间；还有的人，说它是一座保存有无尽上古知识和书卷的图书馆，隐秘在世界上最不起眼的某个角落里，等待着追寻世界本源之人的到来……</p>
他父亲坚信的就是这最后一种解释。</p>
但是对于伊奥斯来说，这些年能够陪在父亲身边走完这些路，最主要的原因只是为了去尽他作为儿子应尽的责任——照顾他那个越发癫狂和苍老的父亲。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认为自己的父亲已经完全的疯掉了，他认为他是一个遭受了亡妻之苦打击，并因此丧失心智的可怜樵夫，无依无靠。伊奥斯觉得，假如就这样丢下他不管的话，他会很快死去。</p>
同样的，伊奥斯对于自己的母亲也知之甚少。虽然她的死对年幼时的伊奥斯来说是一次巨大的冲击，但因为她死的时候，他还太小了，以至于而今他连她的长相也记不得太清了。伊奥斯对于母亲的了解多来自于父亲的口述，他只知道她是一个外乡人，一个来自波斯的女术士，有着深色头发和一双谜一样双眼的巫师，他知道她是美丽的、端庄的，但也仅此而已。</p>
这些年来，父亲很少向伊奥斯提起他和母亲的过往，只是偶尔用只言片语的简单片段演绎和包装成一些睡前小故事，打发自己儿子时不时出现的好奇心，那些故事像极了童话中的桥段，伊奥斯无法确定其中究竟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p>
但若说伊奥斯对她的母亲完全一无所知，也是不实际的。因为她母亲曾给他父亲和年幼的他写过很多很多的诗、儿歌和歌谣；那些诗作的底稿他父亲至今带在身边。小时候，伊奥斯经常要过来作为学习文字的材料阅读，从那些优美的辞藻中，伊奥斯感受到了自己的母亲是一位非常博学和睿智的诗人，有着无尽丰富的想象力和情怀。</p>
但不知怎的，老卡夫索却从不在他孩子面前诵读这些诗歌，甚至警告伊奥斯不要去读和记忆其中大部分的内容，说那样会让他迷乱和犯错。</p>
但是，老卡夫索会允许伊奥斯去阅读其中的一首——唯一的一首。</p>
老卡夫索曾对他的儿子说，这首诗是无上的珍宝，而其他的诗作则毫不重要。伊奥斯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并向他的父亲询问，但没有得到任何答复；相反，从那时起，老人开始无时无刻不把这首诗中的词句挂在嘴边，毫不避讳地，一遍又一遍地在小伊奥斯的耳旁重复着。</p>
甚至后来，他开始监督起小伊奥斯去一遍遍地朗读和背诵它，早晚各一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p>
所以后来，伊奥斯一度认为，正是母亲的这首诗，像是魔咒一样，让老卡夫索失了魂，让他完全的疯掉了。</p>
他父亲常说：“伊奥斯，你知道吗，你妈妈她留下这首诗给我们，就是让我们去寻找其中的真相和答案，她想告诉我们的是其实她并没有真的死！伊奥斯，我相信她还活着……还活着！我相信她现在就在这首诗里所描写的那个地方——那个叫“阿卡西”的神秘国度！所以我们一定要找到那里，我们一定要把她带回来……”</p>
于是后来这么多年，他们寻遍了整个大陆，至今却仍一无所获。</p>
数日来，在烈日骄阳之下，父亲的这些话语和声音不停地在伊奥斯的耳边回响，很多很多次，当他就要放弃，想到就这样死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的时候，是这些他一度认为是疯言妄语的话，提醒着他要继续活下去的原因。</p>
伊奥斯把老乌拉赫斯[4]·卡夫索的遗体从帐篷里抱出来，跌跌撞撞，走到沙丘的顶端把他放下，在一轮弦月和漫天星辰的见证下，眼含着泪水，把这个骨瘦嶙峋的身躯掩埋。</p>
＊＊＊</p>
他的思绪又带着他回到了十余年前，那个平常的春天。</p>
在巴克特利亚[5]，一个普通的村庄。</p>
潺潺的小溪流过田野，年老的牧羊人沃斯克[6]爷爷从山岗上回来，他从集市上带来了马尔吉亚纳[7]产的新鲜草莓。</p>
年轻、美丽的母亲，带着五岁半的孩子在篱笆前悠闲的散步，那身洁白的连衣裙和乌黑的披肩发在微风中摇曳，看到老牧羊人提着的盛满草莓的篮筐，她便轻轻探身向前询问起来。孩子的笑声溢出了院子，和那些在昼光下自由呼吸的珠兰与花毛茛一起合奏着曼妙的旋律。远处的水之山[8]高耸入云，圃鹀则在周围的桃树中嬉戏打闹着。</p>
“伊南娜[9]。”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后面传来。</p>
“啊！乌拉赫斯，你快来看看，这些草莓多新鲜啊！”她轻声说道。</p>
“草莓我倒是不关心，但我却要不得不说一说关于你，伊南娜，你今天可真美……美得像这草丛里的花儿、天上的云朵，也像那条蜿蜒苗条的小河……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你的那天一样……”</p>
“讨厌！别再恭维我了，你每天就会这一句啊……”孩子的母亲调皮地撇了下嘴，然后转变为甜美的微笑，“好了乌拉赫斯，你看，你是是喜欢我这条白色的裙子……还是我昨天地那条蓝色的？啊……不！不！快放我下来……乌拉赫斯！”</p>try{ggauto();} catch(ex){}
他丈夫突然一把搂住她的腰，把她娇小的身躯整个从地面上抬起来，举在半空中，然后轻轻地放下来，亲在她那白皙纤细的脖颈上，他能闻到她身上散发的清香。</p>
村口的几个老汉面露妒忌，聚在一起一边咧嘴大笑，一边朝这边张望起来，其实是想一窥少妇那鲜少从裙子下露出的优美曲线和匀称双腿。</p>
“好了！好了！乌拉赫斯，快把我放下来！别人看着呢！”</p>
“哈哈哈哈！”男人放声笑道，“好吧，好吧！”他把伊南娜放到地上，又亲了她的额头。</p>
“亲爱的，我要出发了。”男人扛起斧子和布袋，“伊南娜，你留神着点，别让小伊奥斯太淘气，他要是敢惹事，就替我好好揍揍他！”</p>
“放心吧，我照看他，你今天要去哪边？”</p>
“我要到山麓旁的园子去，之前和你说过……那边的枯树枝还有不少。”</p>
“好的，那我给你买些草莓，洗好，等你回来！”</p>
他临别前又吻了她一下。孩子跑过来，拉住他妈妈的手，一摇一摆的使劲拽。</p>
“不要闹，去，跟你爸爸说再见！”</p>
女人边微笑着向樵夫挥手：“要注意安全啊！”母子俩一直目视着乌拉赫斯·卡夫索走远，身影消失在小路尽头的林中。</p>
那天下午，伊南娜感觉阳光很温柔，就搬来板凳，在园子里小憩。</p>
恍惚间，她深黑色的眼眸里盈满了泪水。</p>
血液喷溅在周围的花丛中，她从板凳上跌下来，半蹲着，低下头，深深的凝视着自己的孩子，仿佛这是她看她的最后一眼：“伊奥斯！跑！快跑！”她轻拍着年幼男孩的后背。</p>
“妈妈！”</p>
“快跑，我的孩子，不要回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