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花园轩堂里，灯笼随风摆荡，火盆内的炭火将四下映得通红。</p>
啪――</p>
酒盏重重撂在地上，赖尚文红了眼睛，胡乱扯了袍子道：“你这骰子怕是灌了铅吧？”</p>
对面吴海宁笑容一敛，恼道：“赖二哥这是什么话儿？前几日你赢钱时可没说骰子灌铅。”</p>
一抖手，那骰子眨眼换了个一模一样的，径直丢在赖尚文面前。那赖尚文狐疑抄起，摇了摇却未觉异样。</p>
左右二人道：“夜了，困得紧，要不今儿就算了？”</p>
另一人也道：“散了散了，明儿再耍！”</p>
赖尚文方才输了十几吊钱，哪里肯罢休？当即扯着二人道：“这时辰还早，再耍一遭。好歹让我回些本儿。”</p>
吴海宁就道：“罢了罢了，赖二哥这几天走背字，我看还是改天再说吧。”</p>
“就一把！不拘输赢，一把定胜负。”</p>
有人就道：“那方才怎么算？”</p>
赖尚文咧咧嘴：“我写欠条就是了，我爹可是宁国府总管，还能差你那几吊钱？”</p>
牌九重新码放，吴海宁拾了骰子，抖手打出，赖尚文拿在手中一看，顿时大喜过望！</p>
到手两张红色两点，是为地牌。这牌九文牌分作天、地、人、和、梅花、长三、板凳，地牌极为少见，赖尚文输了一晚上，如今只道时来运转，便是再强行忍着，也忍不住翘起了嘴角。</p>
见此情形，吴海宁与另一家自是不跟，只余下单大鸿苦着脸儿一直跟将下去。筹码越叫越高，少时便加到了二十吊。</p>
眼见赖尚文还要再加码，吴海宁劝道：“不过是弟兄耍顽，二十吊不算少了，我看差不多开牌吧。”</p>
赖尚文笑吟吟道：“老单，怎么说？”</p>
单大鸿蹙眉道：“不跟了，开牌。”</p>
赖尚文嘿然道：“算你识相，看好了！”</p>
啪――</p>
牌九砸在木板上。“地牌！”</p>
正要搓手收钱，却见单大鸿不紧不慢丢下两枚牌九，却是一红一黑十二点，天牌！</p>
赖尚文顿时瞠目结舌，好半晌恼道：“你，你诈我！”</p>
那单大鸿不紧不慢道：“我若真想诈你，方才就往上加码了。都说了你走背字，偏生不信。”</p>
吴海宁打着哈欠道：“罢了，赖二哥，单大哥也是一番好意。不过是二十吊钱，值当什么？这么点儿钱从哪儿找不回来？散了散了，明儿休沐，兄弟带去找乐子去。”</p>
赖尚文有苦难言。他前番偷偷与贾蓉的丫鬟私会，被贾蓉讹了百多两银钱，好容易到得李家，不过半个多月光景就输进去快五十两了。他月钱不过一两，拿什么还？说不得还得回家扯谎，哄了老子娘才好还账。</p>
赖尚文郁郁而归，卷了被褥翻来覆去好半晌方才睡去。</p>
转过天来，因着与吴海宁交情最好，赖尚文干脆寻了管家吴海平，将休沐定在这日。一大早便跟吴海宁出了府邸，朝着外城护国寺而去。</p>
这日正赶上护国寺庙会，二人游逛一番，吴海宁忽而瞥见一当铺，嘿然道：“赖二哥且等兄弟一会子。”</p>
说罢大步流星朝当铺而去，赖尚文心下纳罕，但见吴海宁临进门前自袖笼里掏出一枚珐琅彩的鼻烟壶来，不过须臾光景，待再出来，便见吴海宁手中掂量着几枚碎银。</p>
那吴海宁笑道：“今儿发了利是，赖二哥一应花用，都算兄弟的！”</p>
赖尚文笑道：“说实话，那珐琅彩鼻烟壶打哪儿来的？”</p>
吴海宁眨眨眼：“哪儿来的鼻烟壶？赖二哥莫要冤枉人。”</p>
赖尚文当即嘿然不语，这等情形他在宁国府早就见惯了，又怎会不知内中门道儿？正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上主子，可不就得吃主子的？荣国府起大园子，大伯家起小园子，这主子吃肉，下头人总要喝点儿汤吧？</p>
赖尚文自觉摸清了李家府邸门道儿，因是心下放松，当即随着吴海宁胡吃海塞一番，自是不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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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香菱新才破瓜，李惟俭温存半日，许是奔走惯了，这一闲暇下来总觉周身别扭，因是到底下晌时去了外城的蒸汽机厂子。</p>
此时厂子又扩充了几分，刚好曹允升今日也在，一老一少随即四下巡视。李惟俭见场地里堆满了生铁料，心下略略不解，管事儿的紧忙道：“伯爷不知，这是囤到二月的铁料。如今眼看就要腊月，等运河彻底走不得船，再想要铁料就得用套车拉运，到时候价钱起码要涨三成。”</p>
是了，津门到京师的运河冬日里可是会上冻的，走不了船，可不就得多抛费一些运费？</p>
又去查看离开开布置的蒸汽机，那蒸汽机虽造了出来，却只造了两台。别看只扩大了一番，其中工艺可不是寻常可比。</p>
方才造出来时，股东们雀跃不已，纷纷往外推销。奈何就乐亭铁厂订购了几台，江南士绅虽咋舌不已，却没一个下定的。一问方知，如今这会子江南织场还没设计出一整套的动力应用方案，这般大的蒸汽机实在无用武之地。</p>
因是厂子给铁厂造了六台，留存了两台，转而又开始造小马力蒸汽机。</p>
李惟俭不由得挠头不已，暗忖什么时候都缺人才啊，若是有人设计出织场厂房，一台蒸汽机带动百十台织机，江南士绅又哪里会只购买小马力的锅驼机？</p>
推行工业化之路道长且阻，慢慢儿来吧！</p>
游逛一圈儿，正要回返自家，又有管事儿的来寻，苦着脸道：“按说这事儿也只能求到伯爷了……如今铁料是不缺了，奈何那乳须得从内府采买。奈何内府连番推脱，只道乳所产甚为有限，须得紧着内府供应。这……若是没了乳，咱们这蒸汽机虽也能运行，可漏气太过，气力起码少了一大半儿啊。”</p>
又是个棘手的问题，那橡胶树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长成的。李惟俭只道转头与内府商议一番，总要分出一些份额来给厂子。亏得蒸汽机厂子内府也投了股子，不然如今忠勇王还不曾回返，那俩协理大臣还真不好打交道。</p>
又有一桩，几名管事虽时时耳提面命，可还是有工匠疏忽大意，六月里那搅拌反射炉喷出铁水，生生烧死了三名匠人。</p>
厂子足足赔付了四百两银钱，方才将匠人家属安抚住，没闹到顺天府。饶是如此，也有御史言官上本弹劾，曹允升私下又砸了几千两方才将此事压下。</p>
李惟俭乐了：“赔付匠人才四百两，打发御史却要几千两。”李惟俭不知怎么说好了，可大顺国情如此，厂子又在京师，可不就得被那帮子清流讹诈了？</p>
那曹允升便道：“依额看，不如将厂子搬去乐亭。在那地方出了事儿，打发知县才几个银子？”</p>
李惟俭思忖一番道：“过了年试试拆分，将反射炉拆去乐亭。”</p>
“这才对咧！”曹允升笑了笑，忽而道：“伯爷，那铁厂的股子到底是怎么个情形？额们都准备好银子咧，这朝廷怎地又不卖了？”</p>
没错，乐亭铁厂原本往外卖出一部分股子，奈何苏州西山岛水泥务太过赚钱，如今朝廷打赢了青海之战，刨去抚恤、封赏，竟然还结余了一千多万两银子，那铁厂眼看着又是个下金蛋的，因是工部、内府同时上书圣人，干脆这铁厂股子咱别卖了，都攥在手里头，往后出息都是朝廷的。</p>
此言正合圣人心意，因是这铁厂股子迟迟不见上市，倒是让曹允升等财主白白翘首以盼了数月。</p>
李惟俭便笑道：“无妨，那股子总不能一直拢在朝廷手里，此时不卖，焉知来日不卖？”</p>
大顺不缺钱？等他李惟俭将火车搞出来，单单修个一横一纵朝廷就得吃不住，到时候这股子还得拿出来发卖。</p>
与曹允升等辞别，曹允升又张罗着宴饮，李惟俭笑着婉拒，随即启程去了一趟内府造办处。</p>
湘云生儿在即，总要送一份合适的礼物才是。这礼物既不能寒酸，也不能太过贵重。造办处小吏见来者是李惟俭，自是笑脸相迎，游逛一番，李惟俭方才选了一条缠丝白玛瑙的手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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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得两日，已是冬月十九。起先两天，香菱心下自是满满的柔情蜜意，奈何一载过去俭四爷气力大增，这床笫之间香菱自是遭受不住。</p>
昨儿夜里又是折腾了许久，直到日上三竿香菱方才起身。先行与甄大娘一道儿用过早饭，甄大娘话里话外的探寻，让香菱脸颊绯红一片。回得内宅，听闻俭四爷一早儿便去了厂子，香菱略略歇息了，待到下晌紧忙便请吴海平备了马车，急匆匆赶往荣国府。</p>
诗词一道她方才在门外徘徊，正是上心的时候儿，错非这几日耽搁了，只怕早早儿便来拜会师父黛玉了。</p>
午时刚过，车马到得荣国府。门子自是认得李家马车，紧忙上前迎了，却见来的只是香菱，当即大失所望，却也恭恭敬敬通禀了，又寻婆子将香菱引进了内宅。</p>
昨儿下了一场雪，这会子宝玉、三春、宝钗都到园子里赏雪，偏生黛玉托词体弱不耐风寒，便留在后楼中读书抚琴。</p>
丫鬟雪雁引着香菱入内，先行急走两步笑道：“姑娘，快瞧瞧谁来了？”</p>
“香菱？”黛玉按下琴弦，笑道：“还当你过几日才来呢。”</p>
香菱就笑道：“刚拜了师，总要勤快些，不然师父可不教真本事呢。”</p>
黛玉就笑道：“我不过粗通文墨，又哪儿来的真本事？写些诗词，也不过都是应景儿的居多。”</p>
女官卫菅毓情知刻下碍眼，便起身道：“姑娘且先歇着，我这会子有些憋闷，正好儿下去游逛一番。”</p>
黛玉赶忙命紫鹃伺候着，送别了卫菅毓，这才扯着香菱落座。二人说过一些闲话，香菱便将一些不解问了，待黛玉回了，这才略略恍然。</p>
倏忽笑吟吟说道：“得了林姑娘解疑，真真儿是醍醐灌顶。这几日除去林姑娘画下的词句，我又偶然看到一首，内中多有不解之处，正好儿也请林姑娘指教指教。”</p>
黛玉心思剔透，哪里不知香菱之意？想着大抵是俭四哥所做的诗词，顿时羞怯了几分，低声道：“你且说来。”</p>
香菱清了清嗓子，诵道：“</p>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操缦已三更，</p>
更无人处月胧明。</p>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p>
断肠声里忆平生。</p>
”</p>
一首浣溪沙吟诵罢，香菱便见黛玉略略失神，只不住地呢喃那句‘我是人间惆怅客’，心下便笃定，四爷的诗词也是顶好的呢，不然林姑娘怎会恍惚？</p>
却不知黛玉忽而想起素日里自己在小楼抚琴，俭四哥时常便在东大院边儿上的小花园里散步，料想便是那时听到了自己琴声中的忧伤吧？</p>
这一阙浣溪沙，分明就是写给自己的。</p>
黛玉心下思忖着，面上羞红一片，好半晌不曾回过神儿来。</p>
香菱抿嘴而笑，直到黛玉面上羞红褪去，这才道：“林姑娘？这词――”</p>
黛玉正色道：“俭四哥果然极有才情，这般诗词，我怕是写不出来的，更不好评述。倘若流传出去，说不得会引得四下传唱呢。”</p>
香菱虽想过四爷的诗词顶好，却未料到竟好到了这般。她寄情诗词，虽不似黛玉那般文青性儿，心下却也一般仰慕能写出传唱千古名句的才子。因是心下愈发熨帖，只觉的过去那十来年的苦楚果然没白遭受，如今可不就时来运转了？</p>
忽而听得外间叫门，雪雁紧忙去开了门，随即引着探春快步上得楼来。</p>
“咦？香菱也在？”</p>
香菱紧忙起身见礼，探春笑眯眯颔首，随即凑过来道：“林姐姐，湘云明儿便是生儿，林姐姐打算送些什么物件儿？”</p>
黛玉便道：“不过是应景儿的，或送扇面儿，或送书册。三妹妹还没想好送什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