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依旧歌舞升平,殿外是一片夜凉如水,清冷的月光洒落在整个皇宫。几名身着紫红衣袍的内侍在前面引路,瑟瑟随着他们到了玉锦宫。
这是一处不算大的宫室,里面亭台水榭,曲径幽阁,竹桥兰桨,娇花疏落,景致典雅。
室内,洁净无尘,微弱如萤火的烛光洒了一室的昏黄,瑟瑟将所有随侍的宫女全部遣了出去,她坐在屋内,一颗心渐渐沉落。
她知道风暖不会为难她,但纵是如此,心中仍有一个疙瘩。这可是和亲啊!虽然这件事是风暖挑起来的,她也知风暖愿意放她离去。可是若和亲后,再弃他而去,她心里还是会有歉意的。最好的法子,就是不去和亲。
但是,她也知晓,圣意已决,除非她能逃出去!可是,她能逃出去吗?
“奴婢参见逸王殿下!”门外传来宫女的问安声。
沉重的门被缓缓推开,夜无涯蓝衣华冠,靠在门边,夜风从门口灌入,轻袍缓带,随风飞扬。那张精致而清俊的面容上,透着一丝沉沉的郁色。
“民女纤纤参见逸王!”瑟瑟缓步迎上前去,深深施礼道。
无涯抬起头,深幽的黑眸静静瞅着她,声音颤抖地说道:“瑟瑟,不要装了,你真的以为我认不出你吗?瑟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年你都到哪里去了?那个碧海龙女是不是你?那个墨染又是谁?”
面对一连串的问题,瑟瑟苦涩地笑了笑。
“无涯,进来坐吧!”瑟瑟盈盈浅笑着招呼,调侃道,“我现在是公主了,你是不是也该叫我一声妹子?”
无涯闻言,眉间的郁色愈加深浓了,他脸色凝重地看着瑟瑟的笑颜:“你真的要嫁给赫连傲天,你喜欢他?”
无涯一向是云淡风轻的,纵然当初她拒绝了他的感情,也没见他多么沉痛。抑或是他隐忍的本领比较高。可是,今夜,瑟瑟无论怎么听,都能听出他声音里面深深的沉痛。
那是一种绝望的沉痛!
想起他在殿上曾为她说话,瑟瑟心中一沉,她已经明确地拒绝他了,难道说,无涯,还在喜欢她吗?而这么些年,他都没有娶亲,也是因为她吗?一瞬间,瑟瑟觉得自己的罪过真是大了,当初,她明明已经直言拒绝他了。无涯,何以要如此情痴啊?!
窗外,无边的黑暗之中,一股不同于大自然的凌厉的风飘过,瑟瑟感觉到了,她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是啊,”瑟瑟侧首看向无涯,展颜笑道,“我记得之前和你说过,我要找一个令我欣赏,可以和我比肩的男子,你不觉得赫连傲天就是那样的男子吗,何况,我嫁给他,还可以使北鲁和南玥两国友好,这不是很好吗?”
啪的一声,窗外,似乎有树枝断裂的声音传来。
“无涯,我知晓你关心我,但是赫连傲天待我真的很好。我想,我跟了他,日子会过得很好的。”瑟瑟轻轻说道。
夜无涯身子颤了颤,他还没有来得及变强,她已经寻到可以和她比肩的那个人了。
一瞬间,似乎有一股苍凉的风灌入心头。
那令人意外的邂逅,那香风扑面的狂揍,那情窦初开的念想,那一剑刺肤的疼痛,原来都是老天给他开的一个玩笑。
一个有缘无分的玩笑!
烛火摇曳,在夜无涯脸上映上了深深浅浅不同的光影,良久,他低低说道:“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衣袂飘飞卷起一股冷风,将烛焰映得摇曳不定。
瑟瑟望着渐渐消失在黑暗之中的身影,唇边,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意。
庆华门外,夜无烟的侍卫金堂提着琉璃宫灯默立在夜色之中。遥遥看到一道修长的身影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了过来,金堂心头一滞,提着琉璃灯迎了上去。
“王爷……”话一出口,却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微弱的烛火映出夜无烟的容颜,修长的轩眉深深收缩,似乎承载着挥之不去的沉痛。而那双凌厉深幽的眼眸,似乎被抽去了灵魂一般,空洞而茫然。
这还是那个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璿王吗?看着他那双黯淡的双眸,金堂握着琉璃灯的双手开始轻轻地颤抖。
“王爷,您可要想开些!”金堂沉声说道,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话来安慰王爷。四年了,他就看着王爷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活着,终于有了王妃的消息,却要眼睁睁看着她嫁给别人。王爷对王妃的感情,他是最清楚的,这件事情对王爷来说,会是多么的残忍啊!
夜无烟抬眸,望着浓郁的夜色,想起方才听到的话。
他是要救她出宫的,透过半开的窗子,看到无涯在屋内,他便没有进去。可是,他未曾料到,他会听到这样一句话。
她喜欢赫连傲天!她亲口说的!
她喜欢赫连傲天!
她喜欢赫连傲天!
……
这句话就像咒语一般,在他脑中不断地嗡鸣!
他也曾经猜测过,经过了四年,她是否一点儿也不再爱他了。毕竟,当年他那样深重地伤害过她,她对他死心,恨他,移情别恋都并不奇怪。可是,他没有勇气问这句话。未曾料到,就算不问,他依旧是听到了答案,而这答案是这样令人难以承受!
冷意一丝丝袭上心头,心,一点一滴地结成了冰,心口猛烈地震撞着,他觉得气虚难稳,甜味滑过喉间,眼前一片逐渐模糊的视线。耳边再也听不进任何话语,一切似乎都幻化成了悲凉的风声,潮水一般涌出,不可抗拒地纠结着他的感官!
他迈着沉重的步伐,向宫外走去。
就这样结束了吗?
这一段刻骨铭心的情事?
他忽然觉得不甘心!他真的不甘心。
他忽而转身,欲再次向庆华门冲去,不管如何,他都要再问个清楚。
他的眸光掠过金堂,步伐忽然一顿。他看到金堂身畔空空荡荡的。
“墨染呢?”夜无烟心头一震,冷声问道。方才,他急着去玉锦宫寻瑟瑟,是以让金堂看着墨染,可墨染在哪里?
金堂心头一凉,方才王爷走后,那个墨染吞吞吐吐说有事,看样子要去茅房,金堂便派了几个侍女随着她去了。那几个侍女都是武中高手,对付那个墨染还是绰绰有余的。此时,王爷问起,他才感觉时辰是有些长了!
“你们快四处找找去!”金堂冷声命令道,手心里隐隐冒出了冷汗。
不一会儿,一个侍卫急匆匆奔了回来,急急禀告道:“禀告王爷,出事了,王妃不在,那几个侍女都中了毒,现下都昏迷着呢。”
夜无烟尾随着过去一看,只见那几个侍女都躺倒在一处花圃的花丛里,每个人的脸色都发青,似乎中了厉害的毒药。
皇宫里的侍卫已经发现了,也都提着灯笼聚了过来。
夜无烟心头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方才还黯淡的黑眸一瞬间灼亮得骇人,平日温文尔雅的从容,已被出鞘般的锋寒取代,全然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令人打心里觉得胆寒。
“金堂,随本王立刻去兰坊!”夜无烟冷冷说道,深沉黝亮的黑眸中带着一丝令人胆寒的光芒,似两簇刀光,说不出地锋利。
他施展轻功,快速向宫门外奔去,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他便冲到宫门口,从禁卫军那里要了几匹马儿,一行人飞速向兰坊奔去。
夜已经深了,天空黑压压的,无星无月,就如同此刻他的心情一般。静得骇人的大街上,只能听到马蹄声,急匆匆的,好似激烈的鼓点,敲得他心急如焚,敲得他心如刀割。
他一直在防着那个墨染,之所以还没有除去她,是因为想要从她身上摸出她背后的主使者。因为他虽然知晓她是夜无尘派来的,但是,她的主子并不是夜无尘。今夜,因为瑟瑟和亲一事,他心情烦乱,竟然忽略了她!如若她对澈儿不利,要他如何承受?
夜风冷冷地吹拂着,胯下的马儿已经奔得最快了,夜无烟犹嫌慢,甩着鞭子抽打着马背。
当看到兰坊灯火旖旎的大门时,夜无烟飞身从马背上纵起。身后,马蹄一软,栽倒在地上,马儿已经累得口吐白沫了。
夜无烟带着肃杀之意,冲到了兰坊内。素芷认出眼前这个俊美的公子,正是那夜为小公子驱毒的璿王,她微笑着迎了上来,引着夜无烟到了一楼雅室。
“我问你,你家小公子呢?无邪小公子!他在哪里?”房门一关上,夜无烟无暇顾及其他,趋步上前问道。
素芷盈盈笑道:“王爷,您是要找无邪小公子?他出去了。”
夜无烟闻言,忐忑的心,刹那间便掉进了无底的深渊,冷得彻骨,痛得令人窒息。他的孩子!
“出去了,去哪里了?跟谁出去的?”夜无烟的声音,一字一句,几乎令人胆寒,周身弥漫出一股强烈的杀意。一瞬间,令人错以为冬天提前来临了。
素芷脸上的笑容一僵,这一刻,她明明白白地察觉到眼前之人眼神中莫名的肃杀之气。这种冷漠眼神,她从未见过。一瞬间,她只觉得背脊发凉,直到此刻,她才算见到了传闻中璿王冷酷的一面。
“主子回来说要带孩子出去走走!”素芷喃喃自语道,难道有什么不妥吗?
夜无烟缓缓起身,俊美的双眸中射出两道冷锐的精光,“听着,那个带走小公子的女子,不是你的主子,虽然她面貌和你的主子很像。你的主子现在被圣上囚在宫中,过几日便要和亲到北鲁国。小公子失踪这件事,如果,你家主子问起,你就说……”夜无烟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就说,是我带走了!千万记住了,还有楼里其他人,她的侍女,青梅、紫迷,你都叮咛好了!”
素芷闻言,只觉得耳畔有如惊雷轰过,“你说的是真的吗?”她是听主子说过,璿王府有一个和她模样相像的女子,是她大意了啊。
“可是,为什么不告诉主子实情,为什么说是你带走的?”素芷问道。
夜无烟回身,冷冷说道:“因为那孩子是本王的,如果是本王带走了,最起码,她不用担心孩子会出现什么意外,如若是别人带走……”夜无烟闭了闭眼睛,沉重缓慢地说道,“你觉得,她能够承受吗?”
素芷脸色苍白地望着夜无烟,原来,小公子是璿王的。主子能够承受吗?小公子寒毒发作那时,她已经看到主子痛彻心扉的样子了。
素芷眼前一片模糊,她颔首道:“好,我可以告诉她是你带走的。可是,请璿王,您一定要全力寻找小公子!”
夜无烟攥了攥拳头,他知晓,掳走澈儿的人,针对的是他。如若达不到目的,孩子暂时是不会有危险的。
瑟瑟和亲那一日,天色不算好,一大早,天空便飘起了细细的雨。好在是春雨,沾衣不湿,淅淅沥沥,落地无声。落在花朵绿叶上,斑斑点点,宛若涕泪。烟雨楼台,是南国的景致,整个皇城也完全沉浸在迷蒙的烟雨中。
天色蒙蒙亮,玉锦宫便忙碌起来,嘉祥皇帝是完全按照嫁公主的礼节来嫁瑟瑟的。
一大早,瑟瑟初起身,便有宫女服侍瑟瑟用花瓣沐浴,然后,将昨日新做好的嫁衣为瑟瑟穿戴整齐。有宫里的嬷嬷为瑟瑟梳头,戴凤冠,瑟瑟如同木偶一般,任凭这些人为她梳妆。
妆成,嬷嬷起身,在瑟瑟眉间贴了两瓣指甲大小半月状的嫣红花瓣,那一抹嫣红,为她那清新动人的气韵,添了一股薄薄的妩媚,更加魅惑。
在宫中待了三日了,这三日瑟瑟总有些心神不宁,可是身在宫中,和宫外断了联系,也不知澈儿、青梅还有紫迷在兰坊好不好,不知沉鱼回来了没有。不过,有夜无烟的侍卫保护着,应当不会有什么事吧?
赫连傲天居住在皇城里北鲁国的驿馆内,这几日,按照礼节,也是不能到宫中来探望她的。今日,他会从馆驿出发,到皇宫将她接出去。
事已至此,她只能等着赫连傲天将她接出去了。
这三日,夜无烟一次也没露面。
那夜,她和夜无涯说话时,感受到了窗外的动静,虽然很轻,但是,她还是猜到那一定是他了。所以,她才故意说出喜欢赫连傲天的话语来,一来是要无涯死心,二来,也是要他不再纠缠。
果然,她听到了树枝断裂的声音,看到他飘然而去的身影。
这一次,他应当是彻底对她绝望了。
终于,一切都结束了!
那一场令她差点儿为之付出生命的情事,终于结束了!
雨水,落在地上,溅起一个又一个浅浅的小坑,好似宿命的脚印,很浅,却也无法轻易消失。
她淡淡地从妆台前起身,视线透过半开的门,看到无边细雨中,一柄细骨蓝雨伞盛开在玉锦宫的屋外,就好像一朵盈盈的蓝花。而伞下,夜无涯站在那里,一袭淡蓝色衣衫,在雨里漫卷。
蓝衫!瑟瑟似乎第一次发现,无涯喜欢穿蓝衫!她想起四年前,她从黑山崖上跌下来时,那个将她救起来的蓝衫公子。心头忽然一阵发冷,难道,那个人是无涯?怎么可能是无涯呢?她很快就打消了这个猜测,如若是无涯救了她,何以不让她知道呢?
瑟瑟摇摇头,为自己的想法亵渎了纯净的无涯而懊恼。
夜无涯站在雨地里,没有上前来,只是在远处默默地望着她。他的眼神,瑟瑟真不知自己该如何形容,似乎是蕴含着太多东西,浓得让她不忍心去看。
瑟瑟忽然觉得心酸,对于无涯,她是有着深深歉意的。
这一世,无论他和她是相隔千山万水,相距天涯海角,还是近在咫尺,一线之隔,对于他们而言,都是同样的遥远。
无涯,对不起!
瑟瑟抬眸,秋水般的眸子望向无涯。
无涯似乎是看懂了瑟瑟的眼神,唇角一勾,凝出一抹浅淡温柔的笑。可是,笑容的背后,那份凄凉和苦涩,或许只有他自己能体味到。
时辰已到,宫里的司礼大臣、内侍宫女,执着仪仗,领着赫连傲天,浩浩荡荡地来接瑟瑟。瑟瑟如今是嘉祥皇帝册封的公主,又是北鲁国国君赫连傲天的阏氏。身份自当不低,且自古和亲,一去便位尊一国之母的更是少之又少。
所以,这亲事办得相当豪华和气派,极尽铺张。
瑟瑟头顶着喜帕,被宫女们搀扶着上了轿子。轿子沿着宽敞的御街,一路走了出去。花炮和鼓乐喧腾着追了一路。
出了皇宫,花轿队伍引得绯城子民如潮般过来看热闹。瑟瑟原本打算让赫连傲天的迎亲队伍路过兰坊时,她去将澈儿接出来的。可是,看这状况,还是不方便直接去的。此时,她名义上是皇上的公主,去青楼似乎不妥。
瑟瑟心头正在烦躁,身侧的窗帘开了,只听得敲窗子的声音,瑟瑟掀开红盖头向外望去,只见赫连傲天正从马上俯身,伸指挑开轿帘,向她望来。
四目相对,赫连傲天明显一呆。
他去接瑟瑟时,瑟瑟便蒙着红盖头,让他想要一窥芳容都不能。此时,看到瑟瑟,心头一凝,眸光痴痴地凝视着瑟瑟的脸庞,一瞬间,将要说的话忘记得干干净净。
“赫连,有什么事?”瑟瑟被他炽热的眸光看得脸上一热,凝声问道。
赫连傲天听到瑟瑟的话,被勾走的魂才算归窍。他低低说道:“我一早去兰坊接无邪小公子了,可是你那楼里的姑娘不让我见他,也不让我接,说是非要你亲自去接。我看,一会儿,花轿出了城,送亲的仪仗回去后,我们两个偷偷到兰坊去将小公子接出来!如何?”
瑟瑟未料到赫连傲天这般细心,还惦记着澈儿,心中感动,颔首道:“好!”顿了一下,又说道,“多谢!”
瑟瑟的道谢,在赫连傲天心上凿了一个洞,一股无法言语的沉闷堵在胸口。她依旧感谢他,证明她心里还没有将他当做自己的夫君看待。他明白,她之所以肯嫁他,是因为他大殿上的那句话———嫁不嫁他,日后由她决定。
如若没有这句话,他想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和亲的!想起来有些悲哀,不过,她总算是肯随他走,这就好。他坚信,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可以用自己的深情融化她那颗倔犟的心。
花轿从绯城最繁华的街道穿过,途经临江楼。
临江楼畔的二楼雅室,夜无烟静静地坐在窗畔,双手撑着前额,黑亮的发披散而下,遮住了他俊美的面容。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仿佛石化了一般,无人知晓,他到底在这里坐了多久,也许是刚刚来,也许已经维持着这个动作整整一个晚上了。
他的手中,握着一方信笺,那是他的暗卫调查出来的澈儿的消息。
室内的光线很暗,看不清他的容颜。然而,他身上那浓烈的悲哀,却是不用看清他的神色,只要看到他的身影,便可以感受到的。
窗外,鼓乐声越来越近,临江楼的客人,不管是二楼雅室的,还是一楼大厅的,都已经奔了出去,聚在街头,观看北鲁国可汗迎亲的盛况。
“快看啊,那个骑白马的,便是北鲁国的可汗啊!”
“是啊,是啊,原来北鲁国的可汗生得这般俊气啊,还这样的高贵霸气。”
“人家还很深情呢,听说这个公主一嫁过去就是阏氏啊,阏氏,那可是一国之母的!真是令人艳羡啊!”
“你就是再艳羡也没用了!”
……
一阵阵的议论声透过半开的扉窗飘到了夜无烟耳畔。
他微微动了动,缓缓起身,将窗子整个推开,凝眸向窗外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