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章(1 / 2)

她掉头,出了御书房。

宫灯恍恍,照着她脚前那一片昏暗的甬道。空气里,飘来了不知何处角落盛开的玉兰花的芬芳。她走出元宸宫,丝毫没有留意,就在她的身后,那花木掩映下的树影之下,静静地立着一个小少年的身影。

御书房里,再次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声,断断续续,中间夹杂着太监低微的祈求之声。

“……陛下,您方才都咳出血了,还是请太医……”

“啪”的一下,碗盏落地碎裂的声音——或是皇帝终于不耐烦了,怒将其扫落在地。

周围安静了下来。

片刻之后,当再一阵咳声传出,这小少年的眼底,掠过了一缕糅杂着几分怨恨,又几分不忍的神色。

他闭了闭目,终于从夜影中走了出去,迈上宫阶,叩开了那扇虚掩着的殿门。

“父皇,我方读书时,遇一不明之处,想来此请教父皇,不想遇到父皇身体不适……”

他看了眼蹲在地上正捡拾药碗碎片的太监,朝对面那个抬头望向自己的人跪了下去。

“请父皇以身体为重。”他叩首,说道。

这个地方,除了皇后,太子是另外一个无需通报便可自行出入的人。太监见他此时到来,如遇救星,顺势急忙也跪了下去,低声一道恳求。

皇帝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奏折,沉默着。小少年便命太监去唤太医,太监起身,飞奔而出。

片刻后,几名太医到来,仔细地替皇帝诊治后,聚在一起,商议开出了一张方子,捧了上来说:“不若再请皇后过目……”

“不必扰她。你们定便是。”

皇帝面露倦色,淡淡地道。

太医们对望了一眼,诺声而退。

御前剩那小少年,他请皇帝早些歇息,在皇帝含笑而欣慰的注目之中,恭敬地告退。

他退出了殿外,一步步下了宫阶,转过头,望着身后那片映出门窗的灯火,神色渐渐转冷,凝神了片刻,转身迈步,身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慕扶兰回到了紫微宫。

身体里那不停翻涌着的血液,直到此刻,仿佛还是无法平息,迫得人眼热心酸。

她在灯下独坐了良久,方渐渐平静了下来,问了声时辰,宫人道是亥时三刻。

快子时了,她想起了居在侧殿的熙儿。

入宫之后,他比起从前愈发勤勉,时常挑灯夜读,好几次,被慕扶兰撞见他深夜犹手不释卷。

就在此刻,她忽然想去看看他。便是他已睡着了,能看看他的睡颜,也是好的。

上天待她终究还是不薄,让这孩子也伴她来到了这世间。许多次了,当她无助之时,仿徨之际,看到这个孩子,她的心便如明晰了方向,寻回了依托。

她出了寝殿,正要朝侧殿走去,却见殿外立着一道小少年的身影。

她一怔,随即朝他走了过去,含着笑,轻声责备:“如此晚了,怎还没去睡?站在这里做什么?”

小少年依然那样立着,一言不发。

慕扶兰渐渐觉得有些不对。

她想了下,握住了小少年的手,带着他往里去,命宫人都退出去后,柔声道:“熙儿,你若有心事,尽管和娘亲说。”

小少年低低地道:“今晚的事,我都知道。”

慕扶兰惊诧。来不及思忖他是如何知道今夜发生的这些事,心头便涌出一阵窘迫。

她望着面前的这个半大少年,唯恐他误会,立刻想对他解释一番,但是张开口,一时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她顿了一顿:“熙儿,你莫误会……”

小少年摇了摇头,在慕扶兰惊诧又带了几分窘迫的目光注视之下,慢慢地跪了下去,跪在了她的面前。

“娘亲。”他仰面看着她,不再叫她母后,唤她娘亲。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入了这座皇宫的。我已经做了太子,诸事顺利。我也不小了,往后定能照顾好自己。何况父皇待我也胜过亲子,娘亲你完全不必再挂虑我。你不喜这里,若是想回,尽管回洞庭去,不要因我而裹步不前,诸多羁绊。”

他凝视着慕扶兰。

“娘亲,你更千万不要因为我,勉强自己去接受你本不愿意面对的人。”

“其实,娘亲你若是能和袁将军在一起,我会很高兴的。他是个好人,他一定会竭尽所能,叫娘亲此生安乐,再无忧怖。”

“娘亲,熙儿可以向你保证,会有一天,熙儿会让娘亲你彻底脱离过往,过上新的生活。这都是娘亲你该得的。”

最后,他用强调的,缓缓的语气,说出了这这一句话。

慕扶兰呆住了。

不是不感动。而是这一刻,他这一番话所带给她的震惊和冲击,已是远远地超出了感动。

她低头,看在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小少年。

是她的熙儿,真的长大了吧。她想。

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她遇在寺中,翘首等着她去接他归家的孩子了。

她本该无比欣慰的,然而她的心头,真真切切,却是一片深深的茫然之感。

她慢慢地坐了下去,出神了片刻,低低地道:“娘亲会考虑的。等娘亲考虑清楚了,再做定夺。”

小少年从地上爬了起来,牵了慕扶兰的手,送她入内。

“娘亲,你先去休息。”

“不急,我们慢慢来。”小少年笑着,轻声说道。

蓬莱宫中日月长。

袁汉鼎回了长沙国。太医们用尽所能,为皇帝治伤,时不时悄悄见一趟慕扶兰。皇帝躬勤政事,休息养民,知人善任,又整饬纲纪,锐意图治。新皇朝万象更新,天下万民,拜服欢腾。

日子就这样,犹如静水,无声流逝。一切仿佛都在向好,除了太后的病情。

太医院日常记录,太后起初跌仆,伤于筋脉,导致经络雍闭,半身牵引,时或晕悸,言语健忘,虽全力医治,但病势反复,不容乐观。到了夏末,太后牙关亦日益趋紧,饮食艰难,身体一日坏过一日。尽管慕扶兰和太医院的太医们尽力救治,但拖到这一年的秋,人还是如同一根蜡炬,终于燃到了根头,无力回天。

太后已昏睡多日,奄奄一息,断气前的一夜,或是回光返照,苏醒了过来,认出病榻前的儿子,口中嘟囔:“庚儿,你可来看娘了……前些时日你都去了哪里,娘天天想着你……没事没事……你忙去吧……娘知道你日后一定会有大出息的……只要你出息了,娘再辛苦也值……”

老妇人的两只眼珠子转着,目光忽然落到了站在他身后不远之处的慕扶兰的身上,她盯着,定定地瞧了一会儿,神色变得激动了起来,唉声叹气:“……叫她去……娘不要看到她……她是要把庚儿你从娘这里抢走的……”

只剩最后一口气的人了,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抬起剩下那只还能勉强动弹的手,死死地掐住了皇帝的手臂——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要将她儿子从她身边带走。

慕扶兰转过身,默默地离开了。半夜,她在紫微宫中得到消息,就在片刻之前,太后薨。

对这个老妇人,慕扶兰自然没有多少感情可言,但她也不憎恨。一个称不上善,也算不上恶的寻常之人而已,就和她、以及她所知的许许多多人一样。尽了自己医者和今日身份的双重职责,便就够了。

皇帝是孝子,天下皆知。这几个月,随着太后身体每况愈下,从早到晚,他每日几乎就在元宸宫和这张病榻之前来回。皇帝的孝行,被起居郎以笔载录,礼部制文,从上而下,教以效化,民以风化。

皇太后的丧礼,亦是隆重至极。梓宫奉安,皇帝辍朝六日,服缟素,上京四品以上的官员和命妇全部云集灵殿,服布素,朝夕哭临,内外官民,则斋宿二十七日,寺庙道观,从早到晚,钟声不断。

半个月后,太后发丧,大礼终于结束。次日,是绎祭之礼。绎祭是正祭次日的续祭,比起正祭,过程相对简单一些,但亦不轻松。当日,慕扶兰忙碌道了晚上亥时,才终于结束了一切的祭仪。

她在身后那些参祭命妇们的跪拜之下,离了祭殿。

这半个月来,她统领命妇,操持丧仪,几乎就没怎么休息过,回到寝宫,人累得几乎虚脱,除去身上的丧服,草草洗漱了下,便躺了下去。

应是下半夜了,太监曹金来求见,跪在了她的面前,小心翼翼地道:“陛下此刻还在祭殿之中。陛下内伤尚未痊愈,这些时日,更未曾如何合眼过,奴婢怕陛下身体吃不消,又不敢劝……”

慕扶兰来到了那座祭殿。

深夜的祭殿,不见了白天那些陪着哭丧的大臣,此刻显得分外空旷。在满目的白蜡和丧幔中间,她看到那男人独自跪在灵前,烛火幢幢,他一动不动。

她在殿口立了片刻,终于还是没有进去。

循着原路,她退了出来,对太监说:“陛下想是悲痛过度,如此,他心里应当好过些。”

她回到自己的寝宫,再次躺在了身下这张铺着锦衾的床榻上,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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