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死去的战士实在太多,医院前的空地堆得极满,病房里还有受伤的,太平间,停车场,办公室和临时指挥所,坐在尸体旁开术前会议,我们没处去,这样一个小小的野战医院,那时候的我却只是一个愚蠢的年轻规培医。
死人需要赶紧下葬的,原本有运尸车负责转送,但现在他们人手紧张,拖延着,用不到三天,尸体该烂得不像话了。附近没有殡仪馆焚化炉,只能埋在土里。没有棺材,用床单凉席裹一裹就当棺材了。我们能怎么办呢!外科主任已经睡了,头枕着一个不知名的色目人战士的腿。
晚上七点四十分的时候,有一群做法事的和尚尼姑,他们吹着法螺,肩膀上扛起白幡,走来时朝路两边洒纸钱,黄色的印着金刚经、普门品的纸钱铺在炮弹坑和运兵车的辙印上,沾湿了,附着泥土,这么夜的时候他们竟然来了。是专给死去的人民派战士收敛尸骨的。
站在广场的台子上,白天这里站着第六战团的团长,当时他从漂亮、雄壮的壁垒机甲里走出来,风尘仆仆的脸颊满是男人气概,叫每个见到他的人都情不自禁。现在这里站在心内科的年轻主治,他高声宣读着前线的消息,见到和尚们的队伍,他又急忙开始朗读领袖的政治提纲。听说他读本科的时候赢过六次歌唱比赛,平时会唱戏,声音又尖又亮,现在已经沙哑了。
“……我们的事业和目标,不仅是一场阶级革命,更是对人类文明的大改造……所以要时刻保持学习,对封建传统加以严厉的批判!”
月亮出来了,跟着那些肥胖的和尚尼姑们一起来的,我竟不知道月光会这样温柔,罩在人身上就像消毒纱布一样,那些可怕而可怜的尸体们已不再悲恸了,沐浴在凉爽的晚风里,爷儿江吹来湿润的空气,河畔菖蒲摇曳的声响也很清澈,还有螽斯和斑鸠的叫声。
他们一来一切都好了,那么多帮助挖掘坟墓的人手。他们一个个都十分有力气,虽胖但有劳力,一部分年长的出家人站在坟包旁诵经,瓮翁的,和那些虫鸣鸟叫没有两样。
我已不知为何夜晚这样空凉,四下是堆纸钱的荒凉战场,白天燃着火焰的紫叶小檗、钻天杨和连翘已经熄灭,焦黑蜷曲的手指像是焚烧后的树枝。护士长将收拾停当的,高其狸同志的尸体抱进墓坑里,突如有几个年轻妇女同志大哭起来。这是医生难以遏制的眼泪。
月下,身后的野战医院灯光明亮,外科主任发出长长的,悠远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