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年前,我十四岁,我的小妈被两个流氓拖进厢车里捂死。八天后她的尸体泡在县河里顺流飘到鹤岙镇的东面的一个水塘里,被一个打水漂的小孩看见了,等捞起来的时候已经泡成巨人观。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家里的生意。小妈是被仇家打死的。她的年纪和我们这一辈的人相近,关系也亲近,她实在是很会疼人的。不过她怎么都算一个苦命女人。因为她是被我爸爸逼着嫁过来的,本来只是一个学生而已。平时很心善,对佣人也很体贴,对小孩很亲近。问起她的父母亲友,却又说不出来,原来是被我爸爸在打伤过头部,很多东西都记不清。我知道她其实什么都记得。
她出事前一天的下午,我在午睡,也做了一个梦,那时候空气很闷热,睡得很困难,隐约就瞧见小妈挎着篮子在一片很潮湿的石板河岸上走。她穿着碎花的米黄色长裙,背影很瘦,踮脚跨过一座窄小的石头桥,下半身就隐在对岸及腰的,极狭极厚的蒲苇丛间,继续沿着一条弯弯的小路往远处走。蒲苇的茎与叶是墨绿的,像爸爸卧室的珊瑚绒窗帘,被微风吹着左右摆晃,而蒲苇白亮、奶汤一样的花穗子起起伏伏带来风的波浪。
小妈慢慢走远了。
她身上常年带着中药味,随着一年季节的变化,药味也很不相同,春夏时节,她闻起来是干而苦涩的,冬天时候就有香甜的枣子味,她还会在嘴唇上抹一点椰子油的唇膏。这么多年我对她的脸已经记不清,就只有她的气味还熟悉,偶尔叫我在街上闻到益母草汤的气味,还会不由自主想起她。
在我上学不久,一二年级的时候,小妈养了一只橘黄色的狸猫,背部的花纹很整齐,像是长条的江米年糕一样,这只猫很安静,就像她本人一样,不过被养得很肥胖,我记得初来乍到的小猫还很瘦,毛发蓬松的时候看起来就是一颗毛球。但不到四个月就被小妈喂成一颗皮球了。
这只猫不是被爸爸弄死的,其实爸爸也喜欢这只肥猫,偶尔会来摸一摸它。不过我的一个哥哥把猫杀了,他和几个同学,把小猫绑起来,用几条皮筋把石子往猫身上弹,度过了一个快活的下午,猫当然死了。
后来小妈又试着养了一些别的动物,没有再养猫,只是也没能再养成功什么。
那只肥胖的狸花猫常常趴在小妈的腿上,她们平时就晒一晒太阳,很安静,不说什么话。谁也不招惹,有时候常常让人把她们忘了,到了饭点还会出现。在我还不懂事的时候,一度觉得小妈是懂一些巫术的,不然为何她一个大人可以在房子里凭空消失呢。
她在上午九点多起床,因为无事可做,常见她独自徘徊在种着茶花、月桂和君子兰的庭院,慢慢沿着墙的影子,从这边到那边,然后从那边又回到这边,那只胖胖的狸花会一步一步跟着小妈,扭着肥胖的屁股。
到下午时候就见不到她的人了,一点多到四点左右,这段时间她是不会出现在客厅或者卧室或者院子的凉亭里的。
我问过她去哪儿,小妈总是笑着摇摇头,反问我,“你觉得我会去哪啊?”
真有趣,我不知道。
某天,我悄悄跟着她,见她挎着篮子,领着胖猫往阁楼走。
那个阁楼废弃很久了,我不知那里竟通向后院的阳台,那地方很宽敞,但堆积很多杂物。我穿过阁楼山一样的纸箱子,越接近阳台,越能看到各种生活的小零碎。小妈把这个阳台布置成她的私密空间。这里有她在闲时用彩带纸折的几罐幸运星,有温馨的玩偶街坊,有她的卷发棒,发夹,一件晒着的白色单衣。阁楼有盥洗盆,她偶尔会在这里梳洗一头乌黑的长发。
她在阳台摆了一张躺椅,这地方在下午能晒到太阳,又被栏杆遮挡不会被院子里的人发现,小妈的狸花猫就趴在她腿上,防晒霜的小瓶子摆在手边一张玻璃茶几上。小妈在这里看看书,也看看风景,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无聊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