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仿佛坠入了无尽的深海。
无数奇怪的声音在耳边飘过,像是一个个气泡破裂,又或者某种诡异生物的呐喊。
少年感到窒息,不断挣扎,不断上浮,想要回到水面呼吸新鲜空气。
然而任凭他如何舞动四肢,依旧像是毫无凭借,没有产生丝毫推力。
窒息感愈发强烈,少年意识越来越模糊,他不愿就此放弃挣扎,拼命睁开眼睛,终于隐约看清周围的模糊景象。
头顶上,一团淡黄色光晕,像是神明俯视众生的慈悲目光,带给少年一丝莫名的力量,让他奇迹般挤出最后的力气,伸出手,拼尽全力想要抓住那团光。
然后——
无数气泡在身边快速翻飞,一股强大的浮力,推动少年像是飞行一般冲出水面。
“啊——”
少年大喊一声,猛然坐直身体,却因为突如其来的寒冷而不由打了个冷战。
少年略显迷茫的眼神,终于成功聚焦,缓缓看清周围景色。
屋角是一张简陋的木桌,上面摆放着泥土制成的简易水碗,更上方有一扇吱嘎作响的蒲叶窗,丝丝寒意正从那掩盖不住的缝隙中钻入屋内。
除此之外,就剩下几张歪七扭八的竹椅,以及彻底熄灭的火炉。
这里是什么地方?
少年眼中现出一丝迷茫,却马上听到隔壁一声低沉的吆喝:“吼什么吼!”
少年脸上下意识流露出慌张的神色,就像是做了什么坏事被人抓住把柄,想都没想直接钻进被窝,将凉透的草编被子蒙过头顶。
又把父亲吵醒了。
尽管意识仍有些迷茫,但少年还是清楚辨别出了刚刚那声呼喊的主人,那个常常因为吸食沼泽麻叶而精神不振的父亲,哪怕自己起夜不小心漏出一点声音,都有可能将他吵醒,然后换来一阵劈头盖脸的痛骂,甚至可能直接遭到一顿毒打。
带刺荆条抽在身上的疼痛依旧历历在目,少年即便意识不太清醒,身体仍旧本能做出了反应。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少年在心里默默祈祷,后背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而不断发抖。
就这么过了十几秒钟,迟迟没有第二声痛骂,也没有那令人心悸的邋遢脚步声,少年高悬于心中的石头,这才总算落下。
(太好了。)
少年下意识松了口气,又等了一分钟,确定那低沉的鼾声再次响起,才偷偷钻出被窝,为了避免发出声音,直接赤脚踩在冰冷的干泥地上,脸颊因为脚底骤然涌上的寒意而抽搐了一下,却仍保持蹑手蹑脚的动作,小心翼翼走到窗边。
就在少年准备关上那扇总会被大风吹破的窗户时,眼角余光不经意划过墙面,神情一怔,视线定格在那面铜镜映照出的人像上。
劣质铜镜甚至没有经过抛光,仅仅只是用简单的工具打磨发亮,加上窗外的月光不甚明亮,使得镜中的少年模样愈发扭曲。
然而这已经是少年家中最值钱的器具了,因为其他用品父亲都可以手工打造,唯独这些金灿灿的片片,只能从部落祭祀那里用粮食换取。
镜中的少年,脸庞呈现扭曲的长方形,墨绿色的皮肤紧紧贴在骨头上,长期营养不良使得少年脸上早早生出了皱纹。
看到自己长相的一刻,先前那诡异梦境中的朦胧感彻底消失,少年仿佛一瞬间记起无数不小心遗忘的片段。
(我叫克里木……我有一个父亲,有一个姐姐……父亲在部落里做木匠,姐姐嫁到了另一个部落,听说成了一个小番长的妾室……我们已经好久没见过了……)
少年眼神发直,盯着镜子呢喃自语,直到一阵冷风吹过,冻得他打了个激灵,才从那种奇怪的愣神中清醒过来,下意识搓了搓双臂,翘起脚尖,想要将险些让他着凉的罪魁祸首的窗户关上。
一抹白光划过夜空,瞬间将整个屋子映照的如同白昼。
少年克里木目光一怔,手停在半空中,只觉得眼睛一阵刺痛,赶紧揉了揉眼睑,同时移开目光。
可再睁开时,外面已经恢复了漆黑一片。
(是我出现幻觉了?)
克里木心中生出一丝疑惑,瞪着那双因为过于瘦弱而显得比例失衡的大眼睛,想从窗缝中看清外面的变化。
几处火把依旧散发着温和的光亮,整个部落安详静谧,没有任何奇怪的风吹草动。
(果然是错觉……)
克里木摇摇头,这么冷的天气,他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树皮衣,还只能遮住上半身,脚指头已经快要被冻僵,根本没有更多思考的时间。
反正就算真出了什么事,村里的战士们也会第一时间前去查看,根本不会有什么危险。
想到父亲床头悬挂的那幅画像,克里木原本还有些慌乱的心绪,瞬间安宁下来。
这里可是一百七十二个兽族部落中,实力最强的咔咔木部落!
部落酋长艾文木,是被誉为那位兽皇之后,最强的天命之子!
既拥有兽人强健的体魄,同时还获得了罕见的萨满智慧,掌握并精通了自然魔法,即便放在所有种族中,也是当之无愧的佼佼者。
拥有这样一位战无不胜的酋长保护,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虽然克里木所在的这个小村落,只是整个部落中最偏远的一角,但克里木相信,只要部落中出现任何异情,部落战士们都会第一时间赶到,酋长大人不可能放弃他们这些虔诚的臣民!
关上窗户,克里木双手抵在胸口,大拇指在前胸划出一个半圆,闭上眼默默祈祷了几句,感觉心神好像受到了安抚,已经彻底平静下来,便准备回到床上重新入梦。
刚刚那种奇怪的噩梦,克里木也是第一次做,现在回想起来,依旧没有什么头绪,只能归结为白天刚听了矿场的大叔念叨那场令百族沉沦的终焉之战,所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明天要找大叔算账……害得我差点又被父亲打……”
克里木在心中发了句牢骚,脸上却带着笑意。
对于那位对自己极为照顾,甚至比父亲更像父亲的前辈,还是发自心底感激。
“轰——”
一声令人心惊胆战的巨响从屋外响起,马上便是一阵地动山摇接踵而至。
克里木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死死抓住床沿凸起,努力不让自己跌倒,然后在这极为强烈的震动中,扶着墙边来到门口。
“父亲——”
没有回应。
克里木心中没来由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父亲!”
克里木鼓足勇气推开门,却没想到刚打到一半便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再难进分毫。
然而就是这半开的木门,让克里木能够看清外屋的状况,不由自主捂住嘴巴。
皎洁的月光洒进屋内,就像是一层银色瀑布,倾泻在倒塌的墙壁上。
原本摆放一张大床的南角,一块几乎有整个屋子高的圆形巨石,散发着滚烫的热气,将周围的木屑点着。
火光映照下,地面上似乎有些浓稠的液体,数量很少,却因为高温灼烧而散发出难言的恶臭。
克里木脑海一下子变得空白,他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睡眼朦胧、连脚步都站不稳的男人,一手拎着荆条,边痛骂着那场夺走了妻子的部落战争,边拎起儿子的后襟,一下下敲打屁股。
“父亲……”
一滴晶莹的泪水从脸颊滑落,却也只有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