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等了半个月,却没等来回国的机会。
西部地区打起来了,**武装揭竿而起,来势汹汹。
首都被攻击,异党控制了整个城市的通讯和交通,政府军联合维和部队努力抗争了七天,惜败。
难民营被捣毁,火光霎时冲天,盛夏躲在医院的塔楼里,看见那边浓烟滚滚直上。
空气里到处弥漫着血腥味,又或者只是幻觉。
人间炼狱,盛夏举起相机聚焦到很远处一个小孩被火瞬间舔舐的画面的时候,她下意识按了按键,但旋即一股巨大的哀拗击中她,好像有一百只苍蝇在头上爬一样的感觉,说不上是恐惧多一点,还是恶心多一点。胃里翻江倒海。
她抓着自己的头发蹲在地上,狠狠撕扯自己,好像能把那一幕撕扯掉一样。
但是她知道,不能。
这一辈子都不能了。
盛夏和陈蔚然他们那些医生一起被疏散到南边的镇上。
有军队过来保护他们,但是因为局势原因,大型运输客机飞不进来,军用飞机因为某些政治原因不被允许进入领空,很多人员输送不出去。
只能就地保护起来。
在想办法。
盛夏第一次觉得自己离战争那么近。
外面每天都有扛枪的人经过。
坦克和装甲车就从大路上轧过去,那沉闷的声音,仿佛是从神经上滚过一样,带着让人头皮发麻的感觉。
广播里在无时无刻不在播报新闻,一会儿政府占领电台,控诉**武装的暴行,一会儿**武装掌控发声权,宣告政府的无能,鼓动民众抗议政府,永远不向霸权主义妥协。
盛夏他们躲在镇上的神庙里,好像和世界隔绝了。
高高的院墙把头顶的天空切割成棱角分明的四方块,墙角的阴影里长满了鲜艳的蘑菇,有时候饿得狠了,甚至有人想去采毒蘑菇吃,物资短缺得让人恐慌。
大厅里供着坎博隆的自然真神。
他们这些异国人也会跪在坎博隆的神面前祈祷,也不知道坎博隆的神听不听得懂汉语,会不会保佑他们。
但这个时候,除了这个,好像也没别的可以做了。
5月22日,国际通讯恢复。
盛夏却不敢和沈纪年打电话,她摩挲着自己的手机,上面仅剩两格的电,充电器在逃亡的时候丢掉了,而且神庙断电已久。他们晚上都尽量早吃饭,以免摸黑浪费油灯的油。
她开了机,只给沈纪年发了一小段话。
——这边起了战争,一时回不去了。在等待救援,军官说一有机会会先送我们回去。暂时很安全,只是行动不便,不要担心。可能赶不及回去参加你的毕业典礼。蜜月可能也要推后。今日通讯恢复,但是断电,所以还是没法经常联系。我一切都好,只是很想很想很想很想你。勿念。
她洗了脸,把头发仔细扎好,站在院子里一块相对干净明媚的地方给自己拍了一张照发给他,照片上她是笑着的,只是连日来的疲惫和恐惧还是让她显得有些憔悴。
她发完就关了机,一个人蹲在石阶上发呆,不知不觉满脸的泪。
陈蔚然走过来坐在她身边,沉默地递过来一个手帕,盛夏没有接,微微摇了摇头,然后沉默地用手掌擦拭干净。
他很照顾她,因为认识,又比她年纪大。大概……也藏了一些私心。
盛夏记得他们被疏散的时候,她窝在角落里,呆滞地看着人群,整个人像是麻木了。
陈蔚然拨开人群找到他,伸手想要拥抱她。她蓦地抬了头看他,嘶哑着声音问他,“我们会不会,回不去了?”
盛夏整个人缩着,腰背弓着,是一种防备性很强的姿态,他手臂几次起落,最终也没能抱一抱她。
大概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藏了私心。
他在她身边坐下来,跟她讲了一个故事,“我有一个师兄,是援非医疗小组的成员,前年被医院选派过去,在那边驻扎了两年。很不幸的是,他发生了职业暴露。医务人员职业暴露你懂吗?就是诊疗过程中接触了有毒有害物质,或者传染病病原体。他是一级暴露,被AIDS晚期患者恶意攻击。处理的很及时,但是伤口实在太深。初筛是阳性的时候他几乎要崩溃了。然后等待复测,那段时间他整整瘦了二十多斤,回来的时候,我看见他,几乎认不出来。不过好在最后结果是好的,他说知道最后结果的时候,好像捡回了一条命。后来我问他后悔吗?他想了想,说不后悔。这段时间我也想了很多,如果问我后不后悔来这里,好像是有点,但如果我活着走出去,多年之后再回忆这个片段,我可能会觉得很有意义。人生就像是一场赌博,有些人胆子小,押的赌注小,有些人野心大,押的赌注也大,但其实都是博弈,输赢三分靠头脑,七分运气,没有分别。”
盛夏说:“谢谢。”
她知道,他在开解她。
还有一次是在夜里,镇上起初是有电的,那天突然停电了,盛夏在洗澡,忽然之间一片漆黑,外面是骚乱声,她摸索着去穿衣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这样的环境里,任何未知都能引起巨大的恐慌。
她刚把上衣穿好,门吱呀一声开了,手里的裙子没来得及穿,胡乱裹在身上,陈蔚然打着手电筒找她,看见她完好无损地站在那里,长长舒了一口气,“停电了,我怕你害怕,所以过来看看。”
异国他乡,熟悉的人总是能互相给予安全感,盛夏“嗯”了声,说:“谢谢,我没事。”
他背过身去,“你把衣服穿上吧!我带你去大厅。”
所有人聚集在大厅里,商量接下来怎么办。
盛夏身上没擦就穿衣服出来了,湿湿黏黏的不好受,陈蔚然就坐在她边儿上,闻到她身上的香气,是那种若有似无的肥皂的香味,他凑近她,问她:“要不要我陪你回去换身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