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2 / 2)

妹妹也开始换牙了,如今换成她追在身后,叫妹妹不许舔牙床。

——

姐妹二人在庄子上,不用开蒙读书,也不必干活。

于是到了翌年夏天,三小姐闲着,便学会了爬树。

她爬树是为了掏鸟蛋、摘果子,钱持盈看了会教训她,但又不打她,于是钱守盈挨了训后,转头便忘。

她爬上树摘枣子,满满地兜在衣摆里,一溜风地跑回庄子上。

钱持盈正给她缝衣服,见妹妹疯跑回来,正想端起长姐架势,训斥她没个大家闺秀的样,想了想,又觉得像不像也都这么回事儿,话到嘴边泄了气。

反正都被扔出府不要了,强撑什么样子。

三妹不知道她转那些心思,眼睛笑得弯弯,把兜着的枣子送到她面前:“姐姐!”

夏日衣服单薄,她把衣摆掀开,钱持盈就看到她肚皮上几道刮擦的血痕,是从树上贴着滑下来刮的。

钱持盈心情忽然就那么不是滋味起来。

妹妹还在等着她吃,一脸成就满满的模样,钱持盈拿起一颗还发青的枣子,咬下去,没有滋味,涩涩的。

“甜。”

她说。

三妹妹高兴地笑出来。

钱持盈又在嘴里嚼了嚼,好像真的品出了一点甜味,她又说:“以后想吃,还是姐姐来摘吧。”

三妹摇摇头:“姐姐怕高。”

钱持盈一怔,虽然是过去了两年的噩梦,但她害怕站在高的地方,却是永远也改不了了。

——

秋天的时候,三妹染了风寒,有点发热。

好在夫人的嫡子行周岁礼,钱持盈和钱守盈作为嫡子的姐姐,终于被接回了虢国公府上。

这一日,府上张灯结彩,大摆筵席。

虢国公和世子笑得满面红光,新夫人华贵矜傲地端坐他们身侧。

席上众人祝福,钱守盈目不转睛看着这一切,眼睛里弥漫着渴盼与艳羡。

她忽然问道:“姐姐,如果我是个弟弟的话,姨娘是不是就不会被父亲送走?”

钱持盈被这话冲了心神,想到了沈氏的隐忍,一时说不出话来。

原来这个傻妹妹,也并不是什么都不懂。

她摸了摸妹妹的头发,说:“我们多听话,爹爹就会把我们接回来了。”

——

热闹的宴后,她们作为女儿,去拜见新夫人。

跟在夫人身后的大丫鬟神色倨傲,递上来一个盘子,里面封着红包,还有糖果点心。

父亲坐在一旁,神色淡漠地示意道:“你们母亲给你们的心意,还不跪下喊母亲?”

钱持盈和三妹妹都站着没动,僵了半晌。

夫人脸上虚伪的笑意渐渐瓦解,眼神也冷了下来。

——跪了对不起孙姨娘,喊了对不起沈氏。

年幼的孩子也知道了坚持,那糖果点心虽然诱人,但终究不是亲娘留给自己的。

——

府上本来是想顺便让两个孙女回来住的,夫人却推说府上正修缮,嫡子刚出生也闹腾,且她刚接手中馈,怕照顾不好两个女儿,让她们在庄子上,再“享享福”。

于是,钱持盈和三妹又被送回了庄子,路上,她们坐在马车里,一路颠簸,但外面是锣鼓震天,便好奇掀开了车帘,往外瞅去——

长街之上挤满了人,十里浩浩荡荡,长长的队列敲锣击鼓,响彻漫天。

——

谢令鸢看到这一幕时,忽觉心头一沉。

因为她发现这个场景,和她与郦清悟刚刚进钱昭仪的梦境时,看到的大婚街景,完全是一模一样,复制粘贴。

——

颠簸的马车上,三妹眼巴巴问道:“姐姐,那是什么呀?”

钱昭仪五岁请了西席开蒙,是认得些字的,跟着认了出来:“是奉国公府上的人。

就是那个承恩郡公的儿子韦不宣,和郑家大姐订婚呢,这是送去的聘礼。”

韦不宣,姊妹俩自然都是听大人说过的。

三妹感叹道:“好多箱子啊,好多人,箱子也好看……姐姐,我们将来能这样就好啦。”

听着妹妹羡慕,钱持盈心中忽然涌起了一股不服气的心情。

她想,同是小姐命,虢国公府比郑家差到哪儿去了?

她不过是娘亲早逝,外公蒙难罢了!

等她将来的大婚,一定更比韦家更气派,嫁妆彩礼一定要比韦家更多!

妹妹还抻着头,伸出车窗外,从大街的一端望到了另一端,直到队列的影子消失在了人潮尽头,她们的马车也跑出去了两条街,还眼巴巴地看着那个方向。

钱持盈拉回她:“志气点,没什么好看的!等你将来长大了啊,姐姐给你找个比韦不宣还好的夫君,让京中闺秀,人人都羡慕死你。

姐姐还给你十里红妆,风光大嫁!”

还让孙姨娘也看到,看到她们都活得风光。

“好。”

年幼的妹妹,听了就真的信了。

见她憨憨地笑起来,十足的笃定和信任,钱持盈忽然感到了长辈承诺的满足感。

——

姐妹俩从虢国公府回到庄子,一来一回的折腾,庄子上的人看她们,眼神更不屑了。

路上劳苦,钱持盈年岁稍长些,还经得住。

但三妹年纪小,入秋又一直病着,庄子上势利眼,更不会为她尽心地请医问药,渐渐的,病就越拖越厉害。

到了冬春交接,病气一冲一发,钱守盈圆圆的小脸,熬得蜡黄。

钱持盈害怕,仿佛又看到母亲躺在床榻上,她却束手无策的样子,她恨极了这种无力感。

她一边搓着三妹的小脸,一边想该怎么跑出庄子,找个大夫去问药。

三妹被她搓着脸,费力地抬起眼皮看了姐姐一眼,“姐姐,我冷……”

钱持盈就去抱来了二人所有的被褥,搭在她身上。

可妹妹还是说冷。

她就脱掉外衣,钻到被窝里,抱住妹妹。

妹妹在她怀里打颤,说,姐姐我想听故事。

钱持盈就抱着她讲故事,拣她最爱听的。

“那些欺负我们的人都饿死了,姐姐赚了好多好多钱,置办了好多地产田产,给你每天吃的米饭亮晶晶,煮的粥泛一层油,你的嫁妆都是姐姐出的,比韦郑两家还风光……”

“出嫁了……也和姐姐住在一起。”

妹妹说。

“好。

还冷吗?”

“不冷了……姐姐最好。”

三妹在这满足的憧憬里,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

钱持盈还在给她讲,要办什么样的婚礼,要把沈氏和孙姨娘都请回来,要穿绫罗做成的婚服,要戴金镶玉的华胜。

直到怀里的人渐渐凉了下去。

她讲的嗓子都干哑了,外面的屋子里,点了稀稀拉拉的蜡烛,微弱的火光摇摇欲坠,就像她断断续续的声音。

忽然,马厩那边传来了一声嘶鸣。

有小马驹生下来了。

——

钱持盈躺到了后半夜,讲到了后半夜,听着马厩里的悉率声。

她擦干眼泪,披衣起身,想想还是去了马厩。

以前在马厩帮过孙姨娘干活,顶着夜色,她提着灯,认出了这马驹是一匹小母马。

她踟蹰几步,悄悄上前摸了摸它,小马驹也没有反抗。

钱持盈有点高兴,心想,这是三妹妹投生的吗?

越想越觉得,兴许这是真的呢。

这样想,就觉得夜里真寒,她看不得它睡在马厩里受着凉。

等小马驹喝完了奶,她就偷偷把小马驹抱回了屋子里,抱到床上盖起被子,一起睡。

——

三小姐钱守盈病死在庄子上的消息,送回了虢国公府上。

此时又添了第二个男丁的虢国公府,终于想起了沈氏生的嫡长女。

庶女夭折了是可惜,总不能再折上嫡女,老夫人发话,便派人将钱持盈接了回来。

她在庄子上蹉跎的这几年时光,朝堂也翻开了新的天地。

国丧的钟声敲响,萧道轩病逝了,三皇子萧怀瑾即位,太后何容琛垂帘听政,开启了新的时代。

从萧怀瑾即位,何太后便开始考量皇后的人选,曹家秘密得了风声,太后属意曹丞相的孙女曹姝月,几年后萧怀瑾十六岁,便可以大婚亲政了。

高门大户结亲,都要带陪嫁的媵妾呢,更何况是送入皇宫为后。

曹家自然要让曹姝月带心腹入宫,要靠得住,信得过,利益上也要同盟。

在这一点来说,虢国公府上,比曹姝月只小一岁的嫡长女钱持盈,自然成了曹钱两家最优秀的人选。

——

这一次,新夫人倒也做不得梗了,只得为十三岁的钱持盈又请了西席。

见孙女到了十三岁,却几乎没怎么读书,老太太也极是恼怒,对夫人有诸多不满,大发雷霆,发落了那个庄子里的管事和下仆。

此时阖府上下又开始后悔,当初因避嫌,将长孙女放在庄子上,五年来不闻不问,眼看还有几年要送入宫了,却是养不亲了,才华上也比不得京中闺秀。

好在钱持盈在算学上天赋颇高,虽然琴棋书画上没什么才华,却是个天生的算学奇才。

而且她也足够听话,唯唯诺诺的,说什么都听着。

也就不至于做出离心的事。

——

钱持盈回到虢国公府上,恢复了小姐待遇,绫罗绸缎随她取用。

可是她摸着那些罗绮,却经常出神。

她依然会改自己的小衣服,每年冬天烧给妹妹。

因为妹妹走的时候,一直缩在她怀里,说冷。

她怕妹妹去了那里,还是会冷。

——

看到十三岁的钱持盈,坐在炉子便缝衣服,针脚歪歪扭扭的……谢令鸢忽然明白了,刚刚他们闯入的梦境。

钱昭仪的梦里,赚了好多好多钱,置办了好多地产田产。

她将妹妹风光嫁给了像韦不宣那样年少有才名的郎君,嫁妆都是她出的。

她的妹妹有很多新衣服,到老都穿不完。

因为她一直心里觉得,欠了妹妹一个盛大的婚礼。

——

谢令鸢长长地喟叹了一声。

也难怪钱昭仪会马语。

她把钱昭仪的美梦,变成了永远实现不了的遗憾。

可郦清悟也说了,让一个人醒来的最好方式,莫过于让其意识到,他在做梦。

让其意识到,美梦是虚幻的,依然要面对现实。

所以,她终究还是要让钱昭仪明白,那是个残缺的、永远不能实现的憧憬。

她轻声道:“我能把钱昭仪,带入我自己的识海么?”

郦清悟没料到她会这样奇思妙想,满目不赞同。

“可以。

只不过有被人误闯的风险。”

误闯识海,轻则被看到记忆,重则被人扰乱或篡改意识,极少有人会冒这样的风险——

何至于此。

然而谢令鸢仿佛是下定了决心:“那要拜托你,一会儿帮我,把她带进我的识海。

我想给她一个……让她不再遗憾的梦。”

郦清悟转头,目光凝视着她,仿佛洞察了她的内心。

良久,四周回忆朦胧,雾气渐散,他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帮她?

因为是九星么?”

谢令鸢也不知道。

她不明白自己是出于怎样的冲动。

——

当二人重新站在钱持盈面前时,钱持盈还在流泪,天空中阴霾,细雨绵绵,状元府上依然张灯结彩挂着红。

看到谢令鸢时,钱昭仪怔了一下,过了好半晌,期期艾艾地问道:“德……德妃?”

她潜意识还是认出了谢令鸢。

谢令鸢点点头,踟蹰了片刻,不能再浪费时间,于是狠下心道:

“钱昭仪,你刚才看到的,都是梦,都是假的。”

她一口气道:“承欢殿里,大家还等着你醒来呢。”

——

——假的?

怎么可能?

怎么可以?

钱昭仪摇摇头,手抚上胸口,口气也冲了:“你骗人!”

“你想想,你的父亲真的没有背叛么?

你的母亲真的活着么?

你的姨娘会坐在婚礼上么?

你不记得自己嫁入宫中,夫君是萧怀瑾么?”

“骗人!骗人!你是来伤我的,你是来害我的!”

钱昭仪捂着耳朵,几道眼泪滑落下来,沿着下巴滴落。

怎么会是假的呢?

谢令鸢说的每一句话,都多么可怕啊!

——

“不信你听。”

谢令鸢话音甫落,天空四周忽然传来了一个稚嫩又熟悉的声音,带着轻声笑语,缓缓响起。

“姐姐……”

被这个声音击中,钱持盈怔在原地,左右张望。

这个声音,是三妹。

三妹经常用这样软黏的声音,跟在身后叫她,姐姐吃饭了,姐姐天黑了,姐姐不许舔牙,姐姐我头发长了……

陈旧的回忆涌上,混乱在眼前,钱昭仪忘记了放下捂着耳朵的手,颤声问:“守盈……你还好么?”

“你见过母亲吗?

她和姨娘都好吗?”

——

那童声等了一会儿,才又响起。

“我在那里很好,母亲和姨娘也都好。

我们都很挂念你,所以姐姐也要好好的。”

钱昭仪一时哽咽难言。

那个软软的童声,带着涉世未深的天真:“我牙还没有换完,记得当年姐姐换牙的时候,我用水泡饭,觉得终于能给大人做事情了……”

“你给我烧的衣服,我都收到了。

每一件都合身,也暖和。

姐姐……谢谢你。

你永远是我的姐姐。”

钱昭仪嘴唇张阖,说不出话来。

童声欢快地扬起来,带着对未来的期许:“姐姐将来一定会幸福的,就像你给我讲的故事那样……所以你要好好活下去……下辈子,我再给姐姐摘庄外树上的枣子。”

伴随着这句话音落下,钱昭仪的眼泪簌簌而落,周围的梦境也开始,一点点坍塌。

气派端庄的状元府,前来庆贺的宾客,热烈而嚣闹的送亲队伍……像破碎的镜子,弥散于空气。

——

碎片之中,沈氏和孙姨娘正站在府邸里,牵着八岁的钱守盈。

四周是轰然的尘埃碎片,她们却在不远处,向钱昭仪微笑着挥手。

孙姨娘说,大小姐,谢谢你照顾我的女儿,以后一个人要好好的。

沈氏说,好孩子,看你日子过得好,母亲就很欣慰了。

钱昭仪想问,你们不怪我吗?

这些年她经常会自责地想,如果小时候没有顶撞父亲,她是不是就可以留在府上?

如果当年对后母服软,她和妹妹是不是就不用遣回庄子,妹妹也不用病死?

可是听到她们的宽慰,那一刻,她又忽然释怀了。

有一缕阳光拨云见日,从阴霾的乌云中露出了缝隙,照亮了一隅人间。

繁华的长安街景坍塌得越来越快,就像一层剥裂的壁画,终于瓦解消失。

四周归于沉寂,回归了雾茫茫的一片。

钱昭仪站在白雾皑皑中,终于意识到,她方才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仿佛是回溯了这些年的祈盼与愧疚,梦很美,也很遗憾。

但如今,终于了却一桩夙愿,一桩她这辈子都在自责的执念。

她回想着母亲她们的微笑,然后,看到了刚才在梦境中出现的谢令鸢,正向她走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抗拒德妃的出现。

我是来接你的。

谢令鸢上来牵住了她的手,是温暖的触觉。

她说,快跟我回去吧,承欢殿里,都等着你醒过来呢。

钱昭仪望着她,点了点头,又回头看了一眼。

——那里,沈氏和孙姨娘她们,已经都消失了。

她眼泪又簌簌落下,语无伦次地说,好,好的。

不知道是答应谢令鸢的,还是答应她们的。

——

承欢殿里,烛泪干涸,一片幽静。

钱昭仪朦胧地睁开眼时,外面天隐隐泛出深蓝,似乎是寅时天晓将至了。

她觉得前所未有的怅然,又前所未有的满足,还前所未有地疲惫。

她躺着没有动弹,半晌,还是有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滴在了枕头上。

在这冬日时节,烧着地龙,却还是有点凉意。

不知道自己这是睡过去了有多久,新的一日开始了。

她缓慢地想到,今日还要去拜见曹皇后。

躺了一会儿,她忽然听到承欢殿外,传来宫人的回禀声:“昭仪娘娘还未苏醒。”

另外一个更清晰,是梦里也听到的德妃的声音,响了起来:“无妨,我来看看她。”

随着话音落,门被轻轻推开,入目的是一袭茜色的裙裾。

谢令鸢轻轻走了进来。

——

钱昭仪撑起身子,和她四目相对。

怔了片刻,谢令鸢脸上流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太好了,你可算醒了!”

她的办法,果然是对症。

当人满怀愧疚活着,有未了的心愿时,往往需要死去至亲的安慰,才能减轻负罪感,否则,总会陷入不断的自责中,终成执念,甚至一辈子自我谴责。

所以,她用自己的识海,营造了她们四人团聚的梦。

虽然没有给钱昭仪圆满,但总是解开了心扉。

微弱的熹光微微跃入殿内,落在钱持盈的脸上,谢令鸢觉得,她似乎终于是豁然了,眼神仿佛敞亮了一些。

于是谢令鸢也跟着高兴了起来。

钱昭仪看着这真情流露的笑容,心想,德妃是真的关心我的。

也许梦里见到的德妃……也是真的吧。

钱昭仪轻启唇,微弱的声音道:“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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