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又叹了一口气,仿佛想到了什么伤心事,敛了言语,沉默着登上马车,又朝方喻同招手。
方喻同又下意识地看向阿桂,漆黑的瞳眸里有些不安。
阿桂看了眼赵力,然后点头道:“去吧,我与你一同去。”
方喻同似是安心不少,拉起阿桂的手,两人一道上了马车。
坐在宽阔马车里,苏义的目光从阿桂身上移到方喻同身上,开口问道:“你爹呢?他如今怎样了?”
方喻同背脊一僵,漆黑瞳眸里闪过一丝阴霾,垂首攥拳道:“我爹他已经去了。”
苏义一怔,像是已经预料到一般,叹气道:“可还是因为那病?”
方喻同咬着唇,点点头。
苏义长吁短叹,摇头道:“方兄怎的如此执拗?当日我写信与他说了,若是有难只管来找我,我与他兄弟一场,就是变卖家当也要为他治病才是。”
说着,竟是隐约看到苏义眸中泛起了泪光。
方喻同挺直脊背,俊秀面庞微显局促不安道:“伯父你不必内疚,我爹他您知道的,他素来执拗,从不肯轻易求人。”
苏义唉声摇头,抹了抹眼角,又看向阿桂道:“这位是?”
“这是,我阿姐。”
“哦?我记得方兄的信里只说过他喜得一麟儿,倒是没说过还有个女儿的事。”苏义有些惊讶,只是也没太过在意,反而道,“你们姐弟俩如今逃难到苏安城,可有什么打算?”
方喻同想了想,沉声道:“我们想离开苏安城。伯父,如今不会再阻拦难民出城了吧?”
苏义一怔,旋即笑道:“自是不会,之前那都是高娄作的幺蛾子!如今我都已知晓,怎会再出现那般草菅人命的惨况?”
听他这样说,阿桂和方喻同两人紧紧握着的手都松了一些,明明悄悄松了一口气。
这时,苏义挑起帘子看了一眼外头,又回头道:“只是如今天色已晚,这样罢,你们去我府上小住一晚,明日我遣人送你们出城。”
阿桂和方喻同对视一眼,似乎有些犹豫。
苏义失笑道:“你们两个孩子,还信不过伯父?我与你父亲那可是亲如兄弟般,甚至还——”
“罢了,不说那个,且你们俩离开了苏安城又打算去哪?可有什么好去处?若是没有,我倒是有个好地方说与你们听听。”苏义故作神秘地一笑,吩咐前头驾车的官兵启程。
打道回府。
苏府。
方喻同和阿桂被安置在了一个小院内,这儿收拾得虽雅致精巧,却没有李宅那般低奢华贵。
很像是一个清正廉明的官员宅邸。
两人从躲避官兵的状态忽然到了城主大人的宅院中,还恍若在梦里。
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愣了许久的神。
阿桂如梦初醒,忽然说道:“小同,你可曾听你爹说起过这个苏大人?”
方喻同深深思忖起来,片刻后,轻皱起眉,“好似说起过,但提得并不多。”
“你爹对这苏大人评价如何?”阿桂小声问着。
方喻同摇摇头,“他提起时语气平淡,并未说如何如何。”
“或许不太如何。”阿桂轻蹙起眉尖,“我总觉得他说的那些话有些假仁假义。若他真为你爹着想,又知你爹是那般固执不肯求人的性子,定会直接寄来银子才是,又何必等着你爹去找他?”
方喻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爹病后,他并未寄过银子来,倒是更早时候,似乎还与我爹有些书信往来。”
阿桂抿起唇,面色郑重,“总之我们要小心些。”
话音刚落,小院门前就传来了苏义的笑声和脚步声。
幸好他俩刚刚说话的嗓音压得极低,没有被人听见。
苏义阔步走进来,笑道:“你们姐弟二人倒是感情好,一直嘀嘀咕咕地说什么呢?”
阿桂也还之轻笑,“苏大人说笑了,我俩正感慨苏大人真是待我俩极好,这样好的住处,我俩从未见过。”
苏义摇头叹气道:“说来你们父亲真是可惜,当年他天赋何其高,浮白载笔,笔下生花若他一心科举,必定早已金榜题名,比我这小小的苏安城城主的官阶不知要高到何处去。”
“美色误人,美色误人呐!”
阿桂暗暗心惊,望向方喻同明显暗下去的眸光,好像明白了什么。
苏义忽而话锋一转,看向方喻同,“对了,这番你们逃难,可曾带了什么方兄的遗物?不知能否送我一二,也好让我留个念想。”
两人皆是摇摇头。
阿桂遗憾道:“走得匆忙,我们只带了些干粮细软。”
苏义一怔,旋即问道:“我与方兄写的那些书信都没了?”
不知为何,阿桂总觉得他的声音里多了几分不该有的紧张。
两人仍是摇摇头。
有些茫然。
苏义叹道:“罢,那便罢了。走,我带你俩去正厅用晚饭,也见见内人与小女。”
他转过身,从容阔步往外走。
好像刚刚阿桂感觉到的那几分紧张只是错觉。
阿桂看来一眼方喻同,他对情绪的感知向来没她敏锐,只是也心事重重地跟在后头。
她咬了咬唇,也快步跟上去。
只是觉得这苏大人,大抵藏着些秘密的心思。
不可说。
苏府正厅内。
紫漆描银腰圆桌上摆了十菜一汤,两侧各站了两位丫鬟,伺候苏义同他的夫人、女儿用晚饭。
阿桂和方喻同坐在对面,垂着眼,默默拿起木箸,夹着眼前的两道菜。
苏义见他们有些拘谨,连声道:“你们俩姐弟莫要客气,我与方兄如亲兄弟一般,自然也视你们如同儿女,都是一家人,想吃什么便自个儿夹。”
“谢谢苏大人。”阿桂小声应了,给方喻同夹了块鱼肉。
苏义抬起木箸,在几个菜碟上方转了一圈,又放下,叹气道:“抱歉,菜少了些,倒是亏待了你们两位客人。只不过如今洪水瘟疫的事还未过去,想起那些流离失所的难民,我便食难下咽,更是吃不得大鱼大肉”
“苏大人清正廉明,心系百姓,苏安城的百姓能有您这样的父母官,实乃大幸。”阿桂抿抿唇,说出来的话简直熨帖到了苏义的心坎里。
他见阿桂如此谈吐得体,落落大方,欣慰一笑,“方兄能教出你们两位出色的儿女,也是幸事。”
他说罢,又看了看方喻同俊秀的小脸和那双气度不凡的漆黑瞳眸,笑容更深,谆谆善诱道:“小同,你以后可有何打算?”
方喻同一怔,夹着的鱼肉还没放进嘴里,茫然地看向阿桂。
苏义失笑,“看你阿姐做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该有自个儿的想法才是。想当年你爹天赋异禀,年仅十六便高中秀才,你可曾想过和你爹一样十年窗下,待到有朝一日蟾宫扳桂,那便是高步通衢光宗耀祖了!”
方喻同听不懂似的挠挠头,继续咬着碗里的鱼肉。
他没意思,可是阿桂却起了心思。
她眸子雪亮的看着苏义问道:“苏大人可是有什么好去处要指点我们?”
“指点谈不上。”苏义用木箸在桌上点了点,“只是你们可知嘉宁书院?”
两人摇摇头。
方喻同毫不关心地继续扒饭,阿桂却是巴巴地望着苏义。
苏义继续说道:“这嘉宁书院,乃天下第一书院,高中状元者,十之八九都是从嘉宁书院里头出来的,且金榜及第者众,亦有十之八九出自嘉宁书院。所以又有一说,若能进嘉宁书院,那便是半个名字写上金榜了!”
“嘉宁书院,可是在嘉宁?”阿桂眨眨眼,忽然想起她曾经听三叔提起过一嘴。
只不过她是女子不能入书院,便没怎么上心。
苏义点头,颇为自得道:“我与那嘉宁书院的学长有几分渊源,若是为你写上一封推荐书,便能让你免试入学。至于去嘉宁的银两和书院要交的束脩你也莫要担心,伯父我都会为你准备好。如今方兄不在了,我自会将你当成亲儿子一般,将你养大成人。”
阿桂眸子一亮,连忙拉着吃得满嘴是油的方喻同站起来,朝苏义拜谢道:“多谢大人盛恩!”
两人弯腰俯身的同时,并未看见苏夫人的脸色极难看地瞪了苏义一眼。
饭后,阿桂欢欢喜喜地拉着方喻同离开。
而苏夫人却沉着脸将苏义拉进了书房内,直接质问,语气里有几分慌张,“苏义,你莫要骗我,快些将实话说与我听!那个方喻同,是不是就是你与那破落秀才定下的娃娃亲?!你又给他银两,又送他去书院,还真打算将他养大成人,再将妍儿嫁给他?!”
还未等苏义回答,苏夫人便低低哭泣起来,“可怜我家妍儿活泼伶俐,乖巧可爱!你竟这样狠心,要将她嫁给那没爹没娘的落魄小子”
苏义无奈道:“夫人,你莫急着哭,且听我说。”
苏义抱住苏夫人,将她扶在软凳上坐着,在她耳边细声说着,眸底带着几分自作聪明的自得笑意。
苏夫人听着,泪水渐渐止了。
到最后,竟和苏义一同笑起来,依偎在他怀中,柔声道:“不愧是夫君,这计倒是用得绝妙!”
苏义被夸得飘飘欲仙,八字胡捋着,自豪道:“那是自然,不过两个小孩而已,一切还不是尽在我们股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