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他的笑唇在我的脸上,从他的头发上我看着那也在微笑的月牙。
春风像醉了,吹破了春云,露出月牙与一两对儿春星。
河岸上的柳枝轻摆,春蛙唱着恋歌,嫩蒲的香味散在春晚的暖气里。
我听着水流,像给嫩蒲一些生力,我想象着蒲梗轻快地往高里长。
小蒲公英在潮暖的地上生长。
什么都在溶化着春的力量,然后放出一些香味来。
我忘了自己,我没了自己,像化在了那点春风与月的微光中。
月儿忽然被云掩住,我想起来自己。
我失去那个月牙儿,也失去了自己,我和妈妈一样了!
二十二
我后悔,我自慰,我要哭,我喜欢,我不知道怎样好。
我要跑开,永不再见他;我又想他,我寂寞。
两间小屋,只有我一个人,他每天晚上来。
他永远俊美,老那么温和。
他供给我吃喝,还给我作了几件新衣。
穿上新衣,我自己看出我的美。
可是我也恨这些衣服,又舍不得脱去。
我不敢思想,也懒得思想,我迷迷糊糊的,腮上老有那么两块红。
我懒得打扮,又不能不打扮,太闲在了,总得找点事作。
打扮的时候,我怜爱自己;打扮完了,我恨自己。
我的泪很容易下来,可是我设法不哭,眼终日老那么湿润润的,可爱。
我有时候疯了似的吻他,然后把他推开,甚至于破口骂他;他老笑。
二十三
我早知道,我没希望;一点云便能把月牙遮住,我的将来是黑暗。
果然,没有多久,春便变成了夏,我的春梦作到了头儿。
有一天,也就是刚晌午吧,来了一个少妇。
她很美,可是美得不玲珑,像个磁人儿似的。
她进到屋中就哭了。
不用问,我已明白了。
看她那个样儿,她不想跟我吵闹,我更没预备着跟她冲突。
她是个老实人。
她哭,可是拉住我的手:“他骗了咱们俩!”
她说。
我以为她也只是个“爱人”。
不,她是他的妻。
她不跟我闹,只口口声声的说:“你放了他吧!”
我不知怎么才好,我可怜这个少妇。
我答应了她。
她笑了。
看她这个样儿,我以为她是缺个心眼,她似乎什么也不懂,只知道要她的丈夫。
二十四
我在街上走了半天。
很容易答应那个少妇呀,可是我怎么办呢?
他给我的那些东西,我不愿意要;既然要离开他,便一刀两断。
可是,放下那点东西,我还有什么呢?
我上哪儿呢?
我怎么能当天就有饭吃呢?
好吧,我得要那些东西,无法。
我偷偷的搬了走。
我不后悔,只觉得空虚,像一片云那样的无倚无靠。
搬到一间小屋里,我睡了一天。
二十五
我知道怎样俭省,自幼就晓得钱是好的。
凑合着手里还有那点钱,我想马上去找个事。
这样,我虽然不希望什么,或者也不会有危险了。
事情可是并不因我长了一两岁而容易找到。
我很坚决,这并无济于事,只觉得应当如此罢了。
妇女挣钱怎这么不容易呢!妈妈是对的,妇人只有一条路走,就是妈妈所走的路。
我不肯马上就往那么走,可是知道它在不很远的地方等着我呢。
我越挣扎,心中越害怕。
我的希望是初月的光,一会儿就要消失。
一两个星期过去了,希望越来越小。
最后,我去和一排年轻的姑娘们在小饭馆受选阅。
很小的一个饭馆,很大的一个老板;我们这群都不难看,都是高小毕业的少女们,等皇赏似的,等着那个破塔似的老板挑选。
他选了我。
我不感谢他,可是当时确有点痛快。
那群女孩子们似乎很羡慕我,有的竟自含着泪走去,有的骂声“妈的!”
女人够多么不值钱呢!
二十六
我成了小饭馆的第二号女招待。
摆菜、端菜、算账、报菜名,我都不在行。
我有点害怕。
可是“第一号”告诉我不用着急,她也都不会。
她说,小顺管一切的事;我们当招待的只要给客人倒茶,递手巾把,和拿账条;别的不用管。
奇怪!“第一号”的袖口卷起来很高,袖口的白里子上连一个污点也没有。
腕上放着一块白丝手绢,绣着“妹妹我爱你”。
她一天到晚往脸上拍粉,嘴唇抹得血瓢似的。
给客人点烟的时候,她的膝往人家腿上倚;还给客人斟酒,有时候她自己也喝了一口。
对于客人,有的她伺候得非常的周到;有的她连理也不理,她会把眼皮一搭拉,假装没看见。
她不招待的,我只好去。
我怕男人。
我那点经验叫我明白了些,什么爱不爱的,反正男人可怕。
特别是在饭馆吃饭的男人们,他们假装义气,打架似的让座让账;他们拚命的猜拳,喝酒;他们野兽似的吞吃,他们不必要而故意的挑剔毛病,骂人。
我低头递茶递手巾,我的脸发烧。
客人们故意的和我说东说西,招我笑;我没心思说笑。
晚上九点多钟完了事,我非常的疲乏了。
到了我的小屋,连衣裳没脱,我一直地睡到天亮。
醒来,我心中高兴了一些,我现在是自食其力,用我的劳力自己挣饭吃。
我很早的就去上工。
二十七
“第一号”九点多才来,我已经去了两点多钟。
她看不起我,可也并非完全恶意地教训我:“不用那么早来,谁八点来吃饭?
告诉你,丧气鬼,把脸别搭拉得那么长;你是女跑堂的,没让你在这儿送殡玩。
低着头,没人多给酒钱;你干什么来了?
不为挣子儿吗?
你的领子太矮,咱这行全得弄高领子,绸子手绢,人家认这个!”
我知道她是好意,我也知道设若我不肯笑,她也得吃亏,少分酒钱;小账是大家平分的。
我也并非看不起她,从一方面看,我实在佩服她,她是为挣钱。
妇女挣钱就得这么着,没第二条路。
但是,我不肯学她。
我仿佛看得很清楚:有朝一日,我得比她还开通,才能挣上饭吃。
可是那得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万不得已”老在那儿等我们女子,我只能叫它多等几天。
这叫我咬牙切齿,叫我心中冒火,可是妇女的命运不在自己手里。
又干了三天,那个大掌柜的下了警告:再试我两天,我要是愿意往长了干呢,得照“第一号”那么办。
“第一号”一半嘲弄,一半劝告的说:“已经有人打听你,干吗藏着乖的卖傻的呢?
咱们谁不知道谁是怎着?
女招待嫁银行经理的,有的是;你当是咱们低贱呢?
闯开脸儿干呀,咱们也他妈的坐几天汽车!”
这个,逼上我的气来,我问她:“你什么时候坐汽车?”
她把红嘴唇撇得要掉下去:“不用你耍嘴皮子,干什么说什么;天生下来的香屁股,还不会干这个呢!”
我干不了,拿了一块另五分钱,我回了家。
二十八
最后的黑影又向我迈了一步。
为躲它,就更走近了它。
我不后悔丢了那个事,可我也真怕那个黑影。
把自己卖给一个人,我会。
自从那回事儿,我很明白了些男女之间的关系。
女人把自己放松一些,男人闻着味儿就来了。
他所要的是肉,他所给的也是肉。
他咬了你,压着你,发散了兽力,你便暂时有吃有穿;然后他也许打你骂你,或者停止了你的供给。
女人就这么卖了自己,有时候还很得意,我曾经觉到得意。
在得意的时候说的净是一些天上的话;过了会儿,你觉得身上的疼痛与丧气。
不过,卖给一个男人,还可以说些天上的话;卖给大家,连这些也没法说了,妈妈就没说过这样的话。
怕的程度不同,我没法接受“第一号”的劝告;“一个”男人到底使我少怕一点。
可是,我并不想卖我自己。
我并不需要男人,我还不到二十岁。
我当初以为跟男人在一块儿必定有趣,谁知道到了一块他就要求那个我所害怕的事。
是的,那时候我像把自己交给了春风,任凭人家摆布;过后一想,他是利用我的无知,畅快他自己。
他的甜言蜜语使我走入梦里;醒过来,不过是一个梦,一些空虚;我得到的是两顿饭,几件衣服。
我不想再这样挣饭吃,饭是实在的,实在地去挣好了。
可是,若真挣不上饭吃,女人得承认自己是女人,得卖肉!一个多月,我找不到事作。
二十九
我遇见几个同学,有的升入了中学,有的在家里作姑娘。
我不愿理她们,可是一说起话儿来,我觉得我比她们精明。
原先,在学校的时候,我比她们傻;现在,“她们”显着呆傻了。
她们似乎还都作梦呢。
她们都打扮得很好,像铺子里的货物。
她们的眼溜着年轻的男人,心里好像作着爱情的诗。
我笑她们。
是的,我必定得原谅她们,她们有饭吃,吃饱了当然只好想爱情,男女彼此织成了网,互相捕捉;有钱的,网大一些,捉住几个,然后从容地选择一个。
我没有钱,我连个结网的屋角都找不到。
我得直接地捉人,或是被捉,我比她们明白一些,实际一些。
三十
有一天,我碰见那个小媳妇,像磁人似的那个。
她拉住了我,倒好像我是她的亲人似的。
她有点颠三倒四的样儿。
“你是好人!你是好人!我后悔了,”她很诚恳地说,“我后悔了!我叫你放了他,哼,还不如在你手里呢!他又弄了别人,更好了,一去不回头了!”
由探问中,我知道她和他也是由恋爱而结的婚,她似乎还很爱他。
他又跑了。
我可怜这个小妇人,她也是还作着梦,还相信恋爱神圣。
我问她现在的情形,她说她得找到他,她得从一而终。
要是找不到他呢?
我问。
她咬上了嘴唇,她有公婆,娘家还有父母,她没有自由,她甚至于羡慕我,我没有人管着。
还有人羡慕我,我真要笑了!我有自由,笑话!她有饭吃,我有自由;她没自由,我没饭吃,我俩都是女子。
三十一
自从遇上那个小磁人,我不想把自己专卖给一个男人了,我决定玩玩了;换句话说,我要“浪漫”地挣饭吃了。
我不再为谁负着什么道德责任,我饿。
浪漫足以治饿,正如同吃饱了才浪漫,这是个圆圈,从哪儿走都可以。
那些女同学与小磁人都跟我差不多,她们比我多着一点梦想,我比她们更直爽,肚子饿是最大的真理。
是的,我开始卖了。
把我所有的一点东西都折卖了,作了一身新行头,我的确不难看。
我上了市。
三十二
我想我要玩玩,浪漫。
啊,我错了。
我还是不大明白世故。
男人并不像我想的那么容易勾引。
我要勾引文明一些的人,要至多只赔上一两个吻。
哈哈,人家不上那个当,人家要初次见面便摸我的乳。
还有呢,人家只请我看电影,或逛逛大街,吃杯冰激凌;我还是饿着肚子回家。
所谓文明人,懂得问我在哪儿毕业,家里作什么事。
那个态度使我看明白,他若是要你,你得给他相当的好处;你若是没有好处可贡献呢,人家只用一角钱的冰激凌换你一个吻。
要卖,得痛痛快快的,拿钱来,我陪你睡。
我明白了这个。
小磁人们不明白这个。
我和妈妈明白,我很想妈了。
三十三
据说有些女人是可以浪漫地挣饭吃,我缺乏资本;也就不必再这样想了。
我有了买卖。
可是我的房东不许我再住下去,他是讲体面的人。
我连瞧他也没瞧,就搬了家,又搬回我妈妈和新爸爸曾经住过的那两间房。
这里的人不讲体面,可也更真诚可爱。
搬了家以后,我的买卖很不错。
连文明人也来了。
文明人知道了我是卖,他们是买,就肯来了;这样,他们不吃亏,也不丢身分。
初干的时候,我很害怕,因为我还不到廿岁。
及至作过了几天,我也就不怕了。
身体上哪部分多运动都可以发达的。
况且我不留情呢,我身上的各处都不闲着,手,嘴……都帮忙。
他们爱这个。
多喒他们像了一摊泥,他们才觉得上了算,他们满意,还替我作义务的宣传。
干过了几个月,我明白的事情更多了,差不多每一见面,我就能断定他是怎样的人。
有的很有钱,这样的人一开口总是问我的身价,表示他买得起我。
他也很嫉妒,总想包了我;逛暗娼他也想独占,因为他有钱。
对这样的人,我不大招待。
他闹脾气,我不怕,我告诉他,我可以找上他的门去,报告给他的太太。
在小学里念了几年书,到底是没白念,他唬不住我。
教育是有用的,我相信了。
有的人呢,来的时候,手里就攥着一块钱,唯恐上了当。
对这种人,我跟他细讲条件,他就乖乖地回家去拿钱,很有意思。
最可恨的是那些油子,不但不肯花钱,反倒要占点便宜走,什么半盒烟卷呀,什么一小瓶雪花膏呀,他们随手拿去。
这种人还是得罪不的,他们在地面上很熟,得罪了他们,他们会叫巡警跟我捣乱。
我不得罪他们,我喂着他们;乃至我认识了警官,才一个个的收拾他们。
世界就是狼吞虎咽的世界,谁坏谁就占便宜。
顶可怜的是那像学生样儿的,袋里装着一块钱,和几十铜子,叮当地直响,鼻子上出着汗。
我可怜他们,可是也照常卖给他们。
我有什么办法呢!还有老头子呢,都是些规矩人,或者家中已然儿孙成群。
对他们,我不知道怎样好;但是我知道他们有钱,想在死前买些快乐,我只好供给他们所需要的。
这些经验叫我认识了“钱”与“人”。
钱比人更厉害一些,人若是兽,钱就是兽的胆子。
三十四
我发现了我身上有了病。
这叫我非常的苦痛,我觉得已经不必活下去了。
我休息了,我到街上去走;无目的,乱走。
我想去看看妈,她必能给我一些安慰,我想象着自己已是快死的人了。
我绕到那个小巷,希望见着妈妈;我想起她在门外拉风箱的样子。
馒头铺已经关了门。
打听,没人知道搬到哪里去。
这使我更坚决了,我非找到妈妈不可。
在街上丧胆游魂的走了几天,没有一点用。
我疑心她是死了,或是和馒头铺的掌柜的搬到别处去,也许在千里以外。
这么一想,我哭起来。
我穿好了衣裳,擦上了脂粉,在床上躺着,等死。
我相信我会不久就死去的。
可是我没死。
门外又敲门了,找我的。
好吧,我伺候他,我把病尽力地传给他。
我不觉得这对不起人,这根本不是我的过错。
我又痛快了些,我吸烟,我喝酒,我好像已是三四十岁的人了。
我的眼圈发青,手心发热,我不再管;有钱才能活着,先吃饱再说别的吧。
我吃得并不错,谁肯吃坏的呢!我必须给自己一点好吃食,一些好衣裳,这样才稍微对得起自己一点。
三十五
一天早晨,大概有十点来钟吧,我正披着件长袍在屋中坐着,我听见院中有点脚步声。
我十点来钟起来,有时候到十二点才想穿好衣裳,我近来非常的懒,能披着件衣服呆坐一两个钟头。
我想不起什么,也不愿想什么,就那么独自呆坐。
那点脚步声,向我的门外来了,很轻很慢。
不久,我看见一对眼睛,从门上那块小玻璃向里面看呢。
看了一会儿,躲开了;我懒得动,还在那儿坐着。
待了一会儿,那对眼睛又来了。
我再也坐不住,我轻轻的开了门。
“妈!”
三十六
我们母女怎么进了屋,我说不上来。
哭了多久,也不大记得。
妈妈已老得不像样儿了。
她的掌柜的回了老家,没告诉她,偷偷地走了,没给她留下一个钱。
她把那点东西变卖了,辞退了房,搬到一个大杂院里去。
她已找了我半个多月。
最后,她想到上这儿来,并没希望找到我,只是碰碰看,可是竟自找到了我。
她不敢认我了,要不是我叫她,她也许就又走了。
哭完了,我发狂似的笑起来:她找到了女儿,女儿已是个暗娼!她养着我的时候,她得那样;现在轮到我养着她了,我得那样!女人的职业是世袭的,是专门的!
三十七
我希望妈妈给我点安慰。
我知道安慰不过是点空话,可是我还希望来自妈妈的口中。
妈妈都往往会骗人,我们把妈妈的诓骗叫作安慰。
我的妈妈连这个都忘了。
她是饿怕了,我不怪她。
她开始检点我的东西,问我的进项与花费,似乎一点也不以这种生意为奇怪。
我告诉她,我有了病,希望她劝我休息几天。
没有;她只说出去给我买药。
“我们老干这个吗?”
我问她。
她没言语。
可是从另一方面看,她确是想保护我,心疼我。
她给我作饭,问我身上怎样,还常常偷看我,像妈妈看睡着了的小孩那样。
只是有一层她不肯说,就是叫我不用再干这行了。
我心中很明白——虽然有一点不满意她——除了干这个,还想不到第二个事情作。
我们母女得吃得穿——这个决定了一切。
什么母女不母女,什么体面不体面,钱是无情的。
三十八
妈妈想照应我,可是她得听着看着人家蹂躏我。
我想好好对待她,可是我觉得她有时候讨厌。
她什么都要管管,特别是对于钱。
她的眼已失去年轻时的光泽,不过看见了钱还能发点光。
对于客人,她就自居为仆人,可是当客人给少了钱的时候,她张嘴就骂。
这有时候使我很为难。
不错,既干这个还不是为钱吗?
可是干这个的也似乎不必骂人。
我有时候也会慢待人,可是我有我的办法,使客人急不得恼不得。
妈妈的方法太笨了,很容易得罪人。
看在钱的面上,我们不应当得罪人。
我的方法或者出于我还年轻,还幼稚;妈妈便不顾一切的单单站在钱上了,她应当如此,她比我大着好些岁。
恐怕再过几年我也就这样了,人老心也跟着老,渐渐老得和钱一样的硬。
是的,妈妈不客气。
她有时候劈手就抢客人的皮夹,有时候留下人家的帽子或值钱一点的手套与手杖。
我很怕闹出事来,可是妈妈说的好:“能多弄一个是一个,咱们是拿十年当作一年活着的,等七老八十还有人要咱们吗?”
有时候,客人喝醉了,她便把他架出去,找个僻静地方叫他坐下,连他的鞋都拿回来。
说也奇怪,这种人倒没有来找账的,想是已人事不知,说不定也许病一大场。
或者事过之后,想过滋味,也就不便再来闹了,我们不怕丢人,他们怕。
三十九
妈妈是说对了:我们是拿十年当一年活着。
干了二三年,我觉出自己是变了。
我的皮肤粗糙了,我的嘴唇老是焦的,我的眼睛里老灰不溜的带着血丝。
我起来的很晚,还觉得精神不够。
我觉出这个来,客人们更不是瞎子,熟客渐渐少起来。
对于生客,我更努力的伺候,可是也更厌恶他们,有时候我管不住自己的脾气。
我暴躁,我胡说,我已经不是我自己了。
我的嘴不由的老胡说,似乎是惯了。
这样,那些文明人已不多照顾我,因为我丢了那点“小鸟依人”——他们唯一的诗句的身段与气味。
我得和野鸡学了。
我打扮得简直不像个人,这才招得动那不文明的人。
我的嘴擦得像个红血瓢,我用力咬他们,他们觉得痛快。
有时候我似乎已看见我的死,接进一块钱,我仿佛死了一点。
钱是延长生命的,我的挣法适得其反。
我看着自己死,等着自己死。
这么一想,便把别的思想全止住了。
不必想了,一天一天地活下去就是了,我的妈妈是我的影子,我至好不过将来变成她那样,卖了一辈子肉,剩下的只是一些白头发与抽皱的黑皮。
这就是生命。
四十
我勉强地笑,勉强地疯狂,我的痛苦不是落几个泪所能减除的。
我这样的生命是没什么可惜的,可是它到底是个生命,我不愿撒手。
况且我所作的并不是我自己的过错。
死假如可怕,那只因为活着是可爱的。
我决不是怕死的痛苦,我的痛苦久已胜过了死。
我爱活着,而不应当这样活着。
我想象着一种理想的生活,像作着梦似的;这个梦一会儿就过去了,实际的生活使我更觉得难过。
这个世界不是个梦,是真的地狱。
妈妈看出我的难过来,她劝我嫁人。
嫁人,我有了饭吃,她可以弄一笔养老金。
我是她的希望。
我嫁谁呢?
四十一
因为接触的男子很多了,我根本已忘了什么是爱。
我爱的是我自己,及至我已爱不了自己,我爱别人干什么呢?
但是打算出嫁,我得假装说我爱,说我愿意跟他一辈子。
我对好几个人都这样说了,还起了誓;没人接受。
在钱的管领下,人都很精明。
嫖不如偷,对,偷省钱。
我要是不要钱,管保人人说爱我。
四十二
正在这个期间,巡警把我抓了去。
我们城里的新官儿非常地讲道德,要扫清了暗门子。
正式的妓女倒还照旧作生意,因为她们纳捐;纳捐的便是名正言顺的,道德的。
抓了去,他们把我放在了感化院,有人教给我作工。
洗,做,烹调,编织,我都会;要是这些本事能挣饭吃,我早就不干那个苦事了。
我跟他们这样讲,他们不信,他们说我没出息,没道德。
他们教给我工作,还告诉我必须爱我的工作。
假如我爱工作,将来必定能自食其力,或是嫁个人。
他们很乐观。
我可没这个信心。
他们最好的成绩,是已经有十几多个女的,经过他们感化而嫁了人。
到这儿来领女人的,只须花两块钱的手续费和找一个妥实的铺保就够了。
这是个便宜。
从男人方面看;据我想,这是个笑话。
我干脆就不受这个感化。
当一个大官儿来检阅我们的时候,我唾了他一脸唾沫。
他们还不肯放了我,我是带危险性的东西。
可是他们也不肯再感化我。
我换了地方,到了狱中。
四十三
狱里是个好地方,它使人坚信人类的没有起色;在我作梦的时候都见不到这样丑恶的玩艺。
自从我一进来,我就不再想出去,在我的经验中,世界比这儿并强不了许多。
我不愿死,假若从这儿出去而能有个较好的地方;事实上既不这样,死在哪儿不一样呢。
在这里,在这里,我又看见了我的好朋友,月牙儿!多久没见着它了!妈妈干什么呢?
我想起来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