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圣宫”之时,沿途经过的山丘上有人放声大哭。倾斜的石径旁边不时可见伤恸的面孔,哀痛的眼眸穿闪而过。有些人显得神情茫然地恍惚行走其间,路上迎面走来的老人则是一副欲悲无泪的样子,脸上每一条皱纹写满了无奈。
高楼上有人跳下来坠死路边,却没人为之惊动。海边残破的船头又有数人身上着火,惨叫着跳海,拥挤在岸上的一张张脸也只是木然。到了最后,似连惊惶绝望的神情也看不出多少。随着大船燃烧沉湮,人们纷纷扑向大海,投身怒涛。宗麟唏嘘道:“没有经历过亡国的人,不会知道这伤痛有多深!何况这是一个千年之国……”
城廓的方向,仍然有人在战斗。箭矢穿梭、不时炮声轰鸣。道旁竖起十字帜,有些持剑之士忙着催促过路的人不要停耽,赶快跑过弓箭手防守的临时隘口。我后边有个毛发稀拉的托钵僧说:“看见没有,那些是‘医院’的人!”有乐抬着手指忙问:“附近有医院吗,快指给我看在哪儿?我这根手指被激烈的战斗刮破皮出血未干,想顺路去包扎一下,需要用烈酒清洗,以免手指头的伤势变得严重……”
他身旁那个毛发蓬松的家伙手脚麻利地一路包扎自己伤口,闻言伸头看了看,嘴叼卷草叶棒儿点燃,递给有乐吸了一口,说道:“你那点小伤没事儿。我在莫斯科的时候修剪指甲不小心割破手,都比你受伤更严重。尤其是冬天冻得哆嗦,手拿刀不稳,剪鼻毛都能剪出一脸血……唉,你们不知道我们苦寒之地,生活有多苦!”信孝拿卷烟棒儿去吸一口,随即咳着交还,闻着茄子问道:“你们‘战斗族群’也怕冷吗?”毛发蓬松的家伙接过卷烟棒儿自吸一嘴,从脸上各处伤口冒烟四溢,在信雄他们的愣望中苦笑道:“传说归传说,事实就是这么冷酷——我们也不抗冻!”
随即伸嘴过来,朝信孝耳朵喷着烟,小声说道:“不怕告诉你,每当冬季一打起大仗,兵营就冻死满地人。前几次出征去跟北方那些维京海盗干仗,我们全村壮汉在瑞典那边都冻硬了,伸手一摸身旁撑矛僵坐着的同伴,他的手臂就乓一声掉落……”
有乐听得眼皮儿跳,忙蹦着舌儿说道:“先别扯到那么远的维京传奇时候了。我还是想去包扎一下这根破了皮的手指头,刚才不是听说有‘医院’的人在附近吗,快指给我看医院在哪里?”
“那些是‘医院骑士团’的人。”毛发卷曲的捧碗家伙看了看飞落钵盆里的弩箭,转头张望道,“咱们走快些,别妨碍他们进行最后的抵抗。这一伙大概是城中剩余的‘医院骑士’,他们在各地抗击突厥西侵,能派来援助拜占廷的人原本就没多少,恐怕全要死在这儿了。”
“那还不赶快跑?”有乐边奔边回望道,“你们走路太慢了。逃命也这样迈着碎步捧着碗、低着头念着经、满口祷词地挨个拾级而下,老太太都比你们这些‘托钵行者’走得快!”
我们混夹其间,在毛发杂乱的托钵僧们簇拥之下逃离箭如雨落之地。回眺城楼上那面燃烧的十字旗飘坠而落,灰头土脸的托钵修士们哀叹道:“幸好有‘医院’的人拼命死战,让我们得以逃脱了险境。要是没有这些‘死士’肯拿命去拼,大家哪有这样容易逃出来?”
“然而‘医院骑士团’并没死尽,”小珠子在信雄耳畔细声细气的说道,“过后不久,穆罕默德二世派兵乘船横渡奥特朗托海峡,侵入意大利南部。又派将领梅希赫帕夏率六万人渡海进攻罗德岛,但阻于医院骑士团的坚决抵抗,被迫撤退。在罗德岛围攻战遭到‘医院骑士团’痛击了之后。又过些年,突厥大军登陆塞浦路斯岛,另一路大将阿里帕夏则统领奥斯曼帝国海军从金角湾起航直扑亚得里亚海。目标不止是要夺取塞浦路斯岛,还希望借此战顺势西进,继而控制整个地中海。眼看救援朝不保夕的塞浦路斯岛无望,惊慌失措的威尼斯人连忙向基督教世界求救,在教皇庇护五世的主导下,经冗长的讨价还价,由威尼斯和西班牙以及教皇国三国组成了反抗奥斯曼帝国的神圣同盟,反击胆敢放肆西侵的东方人。神圣同盟的形成,其实昭示‘瀚海雄风’的时代高歌猛进地来临。”
从“七座山丘之城”的高坡眺看,黄昏的拜占庭处处烽烟,然而夜幕降临之后,城中似又并非劫火四起,有些地方甚至华灯繁照,看不出战乱洗劫的气息。
有人在街头拉琴而行,楼头传出女人曼声放歌。宗麟摇头自叹,吟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随着其畔花枝晃摆,有个毛发卷曲的捧碗家伙从他身后转出,指点夜街,说道:“那一片是受突厥苏丹颁令不许劫掠的保护区域,附近除了有许多寺院和教堂,更由于那是奥斯曼帝国划为交战例外的商业区域,街区那边居住的威尼斯人和热那亚商家也有雇佣兵防卫。”
先前我没留意到这条街筑垒了不少防护之物,天黑之时,许多人拿着火把惕守在那边。眼见一大群托钵僧涌近,弓箭从各处意想不到的角落纷纷冒出来瞄准。前边有人相互打招呼:“是兄弟会吗?”有个毛发散乱的托钵家伙回答:“出门靠兄弟!”街边张弓拉箭之人说道:“人人为我,我为人人。放他们进来!”街口把守之人挪开挡马栅,让出一个口子,放我们跟着托钵僧挤进来,随即又推栅往路口拦回。
“东方始终是最可怕的威胁,强敌就像蝗虫一样突然涌来,在西方人的尸体和废墟上崛起。”我蹙着眉,听旁边的捧钵家伙说道,“由于大片土地全部落入东方人手中,拜占庭帝国的疆域只剩下君士坦丁堡城及其周围地区、东色雷斯、希腊的几个港口、南部意大利和西西里岛。在前两个地方,聚集了成千上万来自巴尔干和希腊的难民,以及从叙利亚、埃及、迦太基逃出来的几十万天主教难民。像百年前的情形一样,海权曾是使东罗马帝国免于灭亡、起死回生的因素。海权维持了昔日帝国统一时留下来的东西,它保持了地中海上的商业活动不受威胁。”
有个毛发稀疏的托钵家伙叹道:“随着突厥人夺占小亚细亚,拜占廷逐渐丧失了黑海沿岸的商业据点。与此同时,由于威尼斯的兴起,以及热那亚、加泰罗尼亚商人的竞争,拜占廷的商业开始衰落。诺曼人则入侵希腊南部的底比斯和科林斯等丝绸工业中心,将大批养蚕技师和丝织工匠带到西西里,打破了拜占廷对丝绸的垄断。数次十字军运动,尤其是第四次十字军东侵,严重地破坏了拜占廷的商业地位,彻底改变了地中海贸易格局。在拜占廷帝国晚期的若干次皇室斗争中,为了获得资金,拜占廷皇位争夺者屡以商业贸易特权为抵押,致使本已遭到严重破坏的本国商业陷入更加困难的境地。君士坦丁堡和特拉布宗不再是东方商品的集散地,其地位被威尼斯在东地中海的商业据点夺去。威尼斯和热那亚商人甚至在拜占廷本土取得了商业特权,在君士坦丁堡郊外的加拉塔建立了商业殖民区。灭亡之前,拜占廷的商业已经完全萎缩。”
“人们在圣宫看到的金璧辉煌其实是假像。”另一个毛发稀拉的家伙捧碗说道,“丧失主要的农业省叙利亚后,拜占廷帝国加大了在巴尔干和小亚细亚的农垦力度。当这些地方的土地也逐渐沦丧于斯拉夫人和突厥人之手、而帝国的商业贸易又极度萎缩时,拜占廷帝国就理所当然地出现了财政困难的状况。为了筹措开支,安娜·德·萨伏伊皇后曾下令熔化宫中的金银器皿,铸造货币。一位记录了约翰五世加冕典礼的拜占廷史官曾哀叹道:‘皇帝的大多数皇冠和冕服只是看起来像黄金珠宝,其实都是染上金色的皮革,饰以彩色玻璃冒充宝石。前朝皇帝用来品尝美酒的、缀满红绿宝石和珍珠的高脚金杯,已经被换成了白锡杯或陶土杯。到处可以看到类似具有天然美丽的宝石和多彩绚丽的珍珠一样的东西,但是这些都骗不过众人的眼睛。罗马帝国的繁荣和辉煌竟然颓败到这种程度,昔日的荣光完全消失了……’”
有个毛发蓬乱的家伙到街边的花池伸碗勺水,与同伴们分享之时,感叹道:“至巴列奥略王朝末期,拜占廷帝国已完全依靠出售皇室财产土地和借高利贷来维持必要的开支。为了筹措现金,帝国向塞尔维亚人、保加利亚人、威尼斯人、热那亚人和土耳其人屡次割让土地,甚至连色雷斯和加拉塔等对首都和国家生死攸关的重要地区也被割让,使帝国丧失了最后的自救资源。曼努埃尔二世将第二大城市萨罗尼卡卖给威尼斯后,拜占廷帝国已经无地可割,无税可收,仅靠君士坦丁堡城内少许工商业税收残度余日。这一状况无疑对拜占廷帝国的最终灭亡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大婶或许不在家,”有乐见宗麟往院落里探头探脑,便也挤到门旁,一边往里瞧,一边说道,“想是逃难去了。你没听闻吗?突厥军团破城之后,奥斯曼帝国苏丹准许士兵尽情抢劫烧杀三天,金银财宝和俘虏、奴婢通通归胜利者所有。哪家百姓还敢留下?别往里看了,我不希望你看到心慕的大婶光着后股横尸在内,突然目睹这种惨象会给你苍老的心灵留下阴影和难愈的创伤……”
宗麟抬手指了指门上的一处标记,说道:“这户人家应该属于例外。金角湾入口处用粗铁链和沉船堵死,舰队根本无法开进。穆罕默德观察了守军的阵势,认为必须把金角湾方面作为攻城的突破口。穆罕默德二世利用金角湾北岸热那亚商人居住的侨民区加拉塔,设法从陆路把兵船拖进金角湾去。穆罕默德答应保持热那亚商人的商业特权,在其帮助下,用涂油的木板滑道,终于沿加拉塔东界,把七十艘兵船送进了金角湾。突厥军舰在金角湾的突然出现,使守城士兵大为惊恐。他们不得不从其它阵地抽调兵力,以加强金角湾一线的防御,城内形势因而转趋恶劣。你看这标识,虽然此户人家没在侨民区,却标明了她家属于穆罕默德二世下令保护的热那亚住户。刚才在进巷的路上听说她老公连日来都遵从热那亚商会的安排,帮助运送突厥兵船,大概还没回家……”
信孝闻着茄子,在旁说道:“据史载称,君士坦丁堡陷落后,经过两天洗劫,突厥军团才举行穆罕默德进城的正式仪式,下令提前停止抢掠,使许多古代建筑和珍贵文物得以保存。释放了许多分配给他的战俘奴隶,为使幸存的居民留住在城里,他对帝国境内的希腊人和耶稣教徒持宽容态度。从此时起,奥斯曼苏丹获得了发展海军的优势机遇,不仅使用自己的希腊奴隶从事那些需要高度技术和智慧的职业,还将更加依靠留下来的拜占庭人和热那亚人在各行各业提供的帮助。接下来,穆罕默德二世率兵出征贝尔格莱德,企图打开通往匈牙利的道路。不过他没想到,匈牙利名将匈雅提率领基督教联军支援贝尔格莱德,重创突厥军。穆罕默德本人也负伤,被迫撤退,贝尔格莱德之围得以解除。清洗了守旧势力之后,穆罕默德再度出兵,最终征服了塞尔维亚王国。又通过扶立‘美男子’拉杜为新任大公等手段,在匈牙利支持下,迫使瓦拉几亚公国臣服。数年间,奥斯曼人兼并了拜占庭人在巴尔干的残余领地,把希腊和摩里亚并入帝国版图,随后发起对海上强国威尼斯的进攻。”
有乐称赞道:“教士们来咱家里开课,看来你也有专心听讲。”信雄吮着手指嘀咕道:“我想回家了,不想看这些。”
我悄悄问蚊样家伙:“你有没办法带我穿越去同一个时候的甲州?就是我们来的那个时候,只有地点不同……”蚊样家伙问道:“你来自什么时候?”我不由一怔:“啊?”宗麟瞟我一眼,啧然道:“说到时间这一点,恐怕他拿捏不准的,你别为难他。”我不安道:“那咱们怎么回去?”宗麟郁闷道:“好回去的话,我早回去了。还用在这儿?且让他多试几下看看,说不定哪一次就撞对了。”
信雄又嘀咕道:“我要回家!”有乐慰言道:“好了好了,我们就要回去了。等宗麟看完美女,咱们立刻就闪……啧,你别又吮那根手指,先前你用这根手指摸了多少次那个疮?”信雄从嘴里拔出手指,嘀咕道:“院子里没人,哪有什么美女可看?”
“瞧!宗麟心目中的美女端盆出来了。”有乐指给信雄看,“看见那位体态如河马的大婶没有?她背对我们,又在洗东西。”
宗麟眉飞色舞的说道:“你看她似在里面引诱我,并将后股朝我摆动,门也没关。”
“哪有诱惑你,人家大概忘了关门而已。”有乐挨在门边说道,“那个大婶在屋里俯身洗东西,我看她忙着做家务,未必就是有意将后股朝你晃动。宗滴,你年纪大了就悠着点儿,不要想太多!”
“可是……”宗麟兀自往屋里探头探脑,信雄挤过来,愣要站去最前头,晃着大脑袋挡住信孝视线,两人发生推搡,不知谁从后边突然推信雄趋趄而入,一嘴撞向那大婶高蹶的后股。大婶惊怒交加地转觑,信雄咋着嘴儿连忙摇头说道,“不是我!不是我……”
随着一阵鸡飞狗跳之声,宗麟和有乐他们抱头慌跑,我也跟着逃出窄巷。
信照在巷口悄打手势,低声说道:“先别出来。一伙来势汹汹的突厥兵追近这儿了,正跟防守街区的商团护卫队推搡纠缠,看样子硬要冲涌而入。他们人多势众,这个方向咱们很难闯出去!”长利牵着骆驼张望道:“往另一边看上去也是没什么出路的窄巷,刚刚我察看过了,越走越窄,咱们可别给堵在这条小巷里头。不如赶快穿越离开为妙……”
有乐伸手去卯他脑瓜,懊恼道:“可你还牵着别人的牲口,而且它驮的篓筐里那三个小孩怎么办?”宗麟回头张望,心犹不甘的说道:“不如把骆驼和小孩先寄放在街坊大妈那里。我看她体态丰腴,想必饮食无忧。而且对我这样一个来自异乡、流落无依、沿街乞讨的路人也表现得充满爱心……”信孝闻了闻股后拔出来的茄子,在旁若有所思的说道:“我觉得那位大婶好像阿喇伯人,先前还留意到她家院子里挂有一只洗净剥光之羊,已被开膛,掏出了内臓。这使我想起阿喇伯人有一个什么节,爱把活羊抓起来往墙上甩,残忍地扔来摔去,直到折磨它惨死……”有乐伸鼻闻了闻茄子,缩头不迭,皱起脸说道:“我也尝有耳闻。不知是不是‘宰牲节’?可惜大老远跑来一趟,没看见阿喇伯大婶甩羊究竟是怎样一个甩法……”
“然而她老公是热那亚商人!”宗麟皱眉而觑,随即又转面朝巷内回望道,“在拜占廷这里混饭,娶个会把羊甩来甩去的阿喇伯女人也不为奇。难怪他们家不搬去加拉塔侨民区那边居住……”
信孝又从股后拔出一根瓜,放到鼻际闻了闻,问道:“这里究竟该叫‘拜占庭’还是‘拜占廷’才对呢?一个是朝廷的‘廷’,另一个是庭院的‘庭’字……”有乐伸鼻嗅了嗅,又缩头退避,皱着脸说道:“怎样叫都行。反正它已经被灭亡,没人会在乎你怎样叫。但是奥斯曼人就很在乎别人叫他们为‘土耳其’,反而很喜欢‘突厥’这个老名称。为什么‘土耳其’他们不喜欢呢?据说因为这个名称在某些语言的解释里给他们带来了烦恼。无论是因为历史原因被误用作‘火鸡’的专有名词,还是日耳曼人通用的词汇中称其为‘严重失败的东西’或‘愚蠢之人’这类含义解释,都足以让奥斯曼人无法喜欢上这样一个名称。”
蚊样家伙小声说道:“大概后来他们也难免要跟高丽人一样,忙着改名了。”
“死缠烂打依旧是俘获好女孩芳心的有效手段。”宗麟兀自回望大婶方向,呈现依依不舍情态,闻言转觑于旁,问道,“你把王阳明送回去了?有没让他及时赶上平定宁王之乱?这种大事可别错过……”
“王守仁不就生在这个时代吗?”信孝从股后拔出一支萝卜,在有乐睁大的眼前闻了闻,若有所思的说道,“本名王云,号阳明,南直隶吏部尚书王华的儿子,后来他长大也官运亨通。升至两广总督、南直隶兵部尚书、左都御史等职,接连平定诸多盗乱及朱宸濠之乱,获封新建伯,成为凭借军功封爵的著名文臣。这位阳明心学创始人天生有特殊的气质。他的母亲怀孕十四个月才分娩,此人从小就不同凡俗,认为‘科举并非第一等要紧事’,天下最要紧的事情是读书做一个圣贤之人。当时朝政腐败,义军四起。明英宗正统年间,英宗被蒙古瓦剌部所俘。这件事情在王守仁幼小的心中投下了巨大的阴影。他发誓一定要学好兵法,为国效忠。王守仁十七岁时,他到南昌与诸养和之女诸氏成婚,可在结婚的当天,大家都找不到他。原来这天他闲逛中遇见一道士在那里打坐,他就向道士请教,道士给他讲了一回养生术,他便与道士相对寂坐忘归,直到第二天岳父才把他找回去。据说从那以后,他就迷上了养气之术。后来领军平叛之隙,又在绍兴创建阳明书院,传授心学,强调道法自然,主张天人合一,宣扬‘知行相合’,讲究‘内圣外王’的修为……这些事迹都耳熟能详,然而我没听说过‘阳明山’这个所在。你是不是弄错了去处?”
“就是他精心修筑的那个厕所。”蚊样家伙伸鼻嗅了嗅萝卜,连忙缩避,口中说道,“布置精雅,熏香沁人,犹如书斋。他花了很多时间在里面读书、思考、打坐,并将这间豪厠命名为‘阳明山’。前次我也曾应邀到里面排泄过,那个陶瓷坐桶的构造很别致。置身在鸟语花香、高山流水的环境中,一边听音乐、一边品茶和享用绍兴糕点、一边大便的体验充满诗情画意。整个过程不需要蹲,坐着很舒服。难怪他长久坐在那儿都坐出痔瘡来了……”
有乐在旁怔了一会儿神,转面愕问:“蚊子?咦,你什么时候不声不响的来站在角落里?”我不知他为何神情恍惚,暗感纳闷,蹙眉说道:“他刚才就已经跟来在这儿了。却不知我家翁去哪里啦?”
宗麟啧然道:“休理其他。咱们赶快离开这里再说,我不想又跟那帮服色各异、莫名其妙的家伙纠缠厮打。刚才没死掉是你们走运,再被缠上一次只怕真要凶多吉少……”
有乐转顾道:“糟了!信雄去哪儿了?我们怎么能把他丢下呢?赶快回去营救信雄……”长利却在巷口止步不前,迟疑道:“那个大婶发起火来,里面势必成为虎狼之地,信雄恐怕已遭其毒手,怎么救啊?”
信孝闻了闻茄子,蹑手蹑脚走近些,大着胆子伸头往院子里瞅了瞅,飞快跑开,小声说道:“信雄在里面吃东西。”
趁那大婶转身进内屋,有乐忙去拽信雄到外面,不顾挣扎,拉出来问:“你在吃什么?”
信雄咂着嘴回答:“补身的汤。”
有乐他们愕道:“啊?待遇有这么好……”信照亦感惊讶:“落到如狼似虎的大婶手里,你还有汤喝?”信孝嗅了嗅信雄嘴腮,郁闷道:“不但有汤喝,而且喝的还是滋补的羊汤,散发出可恶的腥膻气味。她为啥对你这么好?”长利端详道:“咦,你脸上怎么这样多吻印?”信雄揩了揩脸,掏出一根油腻之物,边走边啃,见他吃得津津有味,信孝在旁干咽馋涎,忍不住问道:“你吃什么呀?”信雄以优越的眼神儿睥睨之,咀嚼道:“鸭腿。”
“竟然有鸭腿啃?”有乐抬手去卯蚊样家伙的脑袋,笑觑道,“他都啃鸭腿了,你还说这一关很难过。这样就叫‘暗黑死关’般的困境吗?一路走来,我并不觉得有多艰辛呀。”
“艰辛的还没到呢。”蚊样家伙摇头瑟缩道,“那是因为你还未经历到即将来临的悲惨遭遇。”
“遭遇能有多悲惨?”有乐不以为然道,“无非信雄啃了大婶的鸭腿。刚才听说追兵被热那亚和威尼斯商团雇佣来的护商卫队拦在外边不让进来,此刻咱们完全可以大摇大摆出去逛个街,吹吹海风、看看拜占廷最后一夜的夜市,不慌不忙地吃过异域风情的夜宵,然后去撞个墙,一眨眼就闪回咱们家,各自睡在舒服的床榻上,明天一觉睡醒,刚好赶上我哥请全村人吃羊。忘了告诉你们,家康也要来……”
我闻言不安道:“啊?那……我还是不想回你那里了。不如我跟家翁一起回我们甲州老家算了。”有乐啧然道:“你跟那个时候的信虎回甲州?不但你老公还没出生,就连你老爸和老妈也还未出世呢。万一被信虎搞到手,那就违天下之大和了!我不想你们搞得这样‘违和’……”宗麟在旁凑一嘴悄问:“她跟那虎头虎脑的小子究竟是不是真的有一腿呀?”
有乐回瞪他一眼,说道:“哪有?信虎相当于她爷爷,从小养育她长大。顺便收为儿媳,不过我对于信虎那样年老,还能在流放的岁月里生出儿子感到怀疑。前次我在家康那里也听数正他们半开玩笑地谈及,显然家康身边的人也有此般疑心,他们说信虎晚年的小妾怀上的未必果真是其亲骨肉,然而每当听闻这类传言,家康却只含笑不语。”
宗麟冷哼道:“你跟三河那个家康是不是也有一腿?我在九州那边听说过些风闻……”有乐瞪之曰:“哪有?家康相当于我发小,自幼一起玩耍。长大之后我顺便照顾他老妈,因为他生母于大改嫁给我手下的一个城主,就搬来住在我自己管辖的领地那边,平时我也常去看望她,一直保持跟他母子来往。而且他母亲跟我妈妈也交好,早就亲如姊妹。”
我在旁听得郁闷道:“不料你跟我仇家交情这么好,那我真是没地方可去了。”宗麟抛眼道:“不如跟我回九州去?九州你还没逛过吧,我最近新筑了一座城,打算用来养老。房子很大,多添一个侧室没问题,前提是你要肯答应随我改信耶穌……”我和有乐不约而同地摇头之际,小珠子细声细气的说道:“敢约她去九州,不怕幸侃揍扁你?”宗麟和有乐不约而同地诧异道:“关幸侃什么事?难道她跟那胖子竟然也将要有一腿……”
我闻言不禁疑惑道:“我跟他有什么啊?”小珠子悠转道:“我也想知道,你跟幸侃是不是曾经有过一段恋爱。由于我收录的这方面记载不详细,只记得大概你跟他一起私奔过。他还打算把你藏在九州那里……”有乐惊异道:“不是吧?她跟幸侃谈恋爱?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怎么我一点苗头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小珠子细声慢语的说道,“你将要吃大便了,知道吗?”
“不知它为什么这样说,”我见有乐听了似乎不开心,便安慰道,“或许只是某种比喻。而且我觉得它说的也不是很靠谱,毕竟还未发生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
有乐却犹不安道:“除非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所以它才知道得这么清楚。我会不会吃过很多次大便?”长利见我以眼色示意,便也从旁安慰他,憨笑道:“哪有这种事情?通常来说,人不可能在同一条小河里摔两次……”有乐摇了摇头,低哼道:“但是人会经过同一条小河很多次。有些地方你走了又走,来来回回经过许多遍,另外又有些地方还使人总觉得似曾来过。”
“这倒是,”信孝闻着茄子说道,“先前跟随避乱的人群涌去圣宫那边,我就总有一种感觉,透着说不出的纳闷。仿佛这种经历重重复复经历过许多次,但是又恍恍惚惚想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我也觉得有什么地方令我隐隐感到不对劲,”见有乐投眼望来,我便也含着惑眸,点头称然,“却说不上来。总觉得有些细微之处似又对不上。稍要加以细想,念头刚在脑子里一转就堵住。”
宗麟微哼道:“这就叫做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先前为免引起大家不必要的惊慌,有些事情虽然我亦看出蹊跷,但是我没说给你们知道。不过眼下我可以告诉你们,那个自称‘御无敌’的神秘家伙,我似乎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虽不记得究竟在何时何地,总之不是在这个时候。纵使一时记忆出现模糊不清之处,印象中此般模样的形迹诡秘之人或许也和我们差不多,不属于这个年代。”
“我也觉得那家伙透着说不出的诡异可怕,”有乐眼皮儿跳了跳,转头问道,“他会不会就是你所说的‘仙班’之类高人一等的神秘东西?”
小珠子从信雄耳后转出,细声细气的说道:“哎呀,都说人家好害怕,你干嘛又要多提?然而你问的事情呢,我脑子里没这方面记忆。况且‘仙班’的事情,我不爱打听太多。只能告诉你们,没过多久,人这种东西已经不成气候了。终于到了我们这一族群翱游宇宙的时代,我有些弟弟妹妹们在遥远的‘仙后座’找到了‘仙班’来源之处,其中有个领头的兄弟名叫‘救世主’,他将那个星尘迷绕之处称为‘仙宫’,率众前往围攻,顺便在途中分出一支奇兵,不惜付出巨大代价,扫荡了隐藏在‘苍蝇座’与‘蝘蜓座’之间的虫族星群,获得虫星技术,造出‘百眼巨神’作为新一代巡弋母舰,并且增强了‘炼金术士号’和‘测天图’的能力,不过我弟弟妹妹们的千星舰到了‘仙后座’那边之后,却发现所谓‘仙宫’不过是一个神奇的入口或者出口,至于穿过它之后,是离开这个宇宙去到另一个宇宙,还是升往更高的时空区间,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即使跟你们说了也不会明白这些的,先就不跟你们透露太多。总之,你们只需要知道,后来我们发现所谓‘仙班’其实不属于这个维度,它们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东西,处在更高的维度上。用你们能听懂的话语来讲,就是‘神之维度’。至于‘仙班’之类也许可以称为‘神族’,或归于此列,这些‘存在于更高境界’的家伙,能力自然比我们高,‘时间’这种东西对它们来说跟我们不是一回事儿,所以它们能轻松造出时空穿越的器物。有了这些在人们看来很神奇之物,甚至使傻瓜也能穿越时空。”
“傻瓜,指的是你们。”宗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扫觑其畔一张张听得发愣、瞠目结舌的面孔,微哼道,“由于织田家的傻瓜多,加上你们家族使用木瓜家纹,一度使木瓜这种有营养价值的好东西也受到你们连累,亦被称为‘傻瓜’。”
“后来我哥改用‘永乐通宝’当旗号了,”有乐郁闷道,“正如我哥旗下大将秀吉所言,钱能通神,从此无往不利。从那之后,明朝的钱就是我家的旗号,不要再拿‘木瓜’来嘲笑我们。对了,忍不住要问一下,人这种东西还有多久才会灭亡?”
小珠子细声细气的说道:“也没剩下多久。从你旁边那个小妞儿出生之时算起,不过最多五百年,人这种东西就开始加快步入自取灭亡的末路之途了。然后就该到我们这一族群翱翔宇宙、弟弟妹妹们四处去找‘仙班’干架的年代。”
“悲哀吗?”有乐摇头自笑,却似不以为然的说道,“就算真有这回事,然而我并不觉得悲哀。父亲总有一天要离世,我们父辈离开人世之后,往后的人生之路继续由子孙们接着走下去。人这种东西的命运也一样,倘如有朝一日人们果真能有本事创造出这些虽然神神叨叨却更聪明的小家伙,它们也算是人这种东西的后代。因而即使人这种爱作死的东西最终玩死了自己,人这种东西灭亡之后,还有这些虽然神神叨叨却更聪明的小家伙们接着走我们未尽之路,将人们未讲完的精彩故事继续延续下去,我不觉得这样的结果有多绝望或者多糟糕,若说人还有希望,那么希望应该就在更聪明的小家伙们翱游九天的那个时代!”
信孝闻着茄子,愕望道:“自从那个会说话的小珠子出现之后,先前瞅你总是一脸鄙夷,没想到你这样看得开,居然还如此看好它们。”有乐以手掩嘴,没理会旁人调侃,自去凑近信雄耳畔,低声探问:“看在我把你们这种小东西满天乱蹦的未来颂扬得这么热情洋溢的份儿上,可不可以稍加透露一下,我何时将会遭遇‘米田共’之殃?”信雄愣问:“什么啊?”有乐啧他一声,小声说道:“就是‘糞’!”
信孝掩鼻而退,说道:“你走到信雄旁边,就踩到了一坨。”有乐连忙抬足而觑,惊讶道:“啊?”信雄摆手退避,摇晃大脑袋说道:“不关我的事,不是我屙的……”有乐见长利忙着抱起一个刚刚蹲在那儿的小孩放回骆驼上的篓筐里,不由懊恼道:“原来是你!大家探讨人类命运和宇宙未来这种严肃话题的时候,你这家伙却把小孩抱出来乱屙东西,把这条堆满瓦罐的小胡同里难得一见的学术气氛搅得这么乌烟瘴气……”
长利过来找了个有水的瓦罐,倒给有乐洗拭鞋底。信孝抬了抬脚,在靠墙陈放的瓦罐和土坛旁边亦自寻觅,找着一个有水的泥瓮,倒来清洗鞋底,说道:“还好咱们全都穿着友闲送来的这种厚底履,拿水冲几下就干净了。”我瞥眼看了看,在旁问道:“咦,为何你们都穿着一样的履?”长利捧瓦罐来给我也倒些水拭靴,憨笑作答:“那谁说,黄昏后我们家的男孩儿们要组队去踢球,友闲就推荐我们穿同款新鞋预备着到时候上场,去参加织田队与京都公卿联盟球队的热身比赛。出赛三方球队的教头分别由意大利人、西班牙人,以及葡萄牙人担任。明后天我们要正式与公家球队展开对决,参赛的劲旅还有三河方面的碧海郡球队,主力是大久保家那些浑小子,他们的守门将是忠教。领队的是家康麾下重臣忠世,主裁判是武家小路,以及数正。”
我正听得暗感不安,有乐在旁却自好笑,摇头说道:“我才不爱踢那种球呢,跑来跑去追球累死!还是咱们以前的老式踢法好玩。不过现下好了,咱们未必便能及时赶回去踢球,这场比赛咱家一下少了这么多人,还没开赛就输了。”宗麟冷笑道:“你们这些肉脚,上了场也是要输。有你们没你们,我看区别不大。但若我们九州组队参赛,你们更要输到连裤子都没剩下。”
小珠子从信雄耳后转出来说道:“倘如你们在这里被捉住,就更连裤子都剩不下。”有乐闻言不安道:“那还是赶紧溜走罢。我不想跟克拉苏一样被捉住灌大便吃死……”信孝闻茄子说道:“可我听说罗马元老克拉苏被波斯人捉住,灌他吃的是烧成稀汁的黄金,不是大便。假如二选一,你愿意被灌什么东西吃到死?”信雄抢先举手回答:“我选黄金!”有乐听得越发的苦起了脸,长利在旁憨问:“克拉苏发迹前是不是当过铁匠呀?”
信照往巷口那儿张望道,“休扯太多闲话,要溜就赶快!我看前边有一伙服色各异的家伙不知从何处混进街区,避过路口的商团哨卡,穿出小巷,一边推搡路人一边搜寻过来。”
我伸头一瞧,看见那边路口果然窜出数个服色各异的家伙,趋至巷墙一处阴暗角落,向悄立其间的一个披罩粗布之人恭敬行礼,低言道:“大人,不知有何吩咐?”披罩粗布之人冷哼道:“你们怎么做事的?”服色各异的家伙纷道:“便依先前大人授意,我等尽力去做了。火已经够旺,突厥人与拉丁人既然在此结下梁子,料必彼此纠缠恶斗许多年,一时无力东顾。”
披罩粗布之人低哼道:“住口!卧榻之侧,虎啸龙吟。韃靼逐渐复兴,我们西北边讲突厥语的杂音又多了起来。督公为此寝食难安,却又怎能指望你等?”服色各异的家伙相觑惴然道:“小人们听燕东煌的手下说起,突厥人并未起疑,由于其军中本来就混杂有来自西域、波斯、阿喇伯一带沿途来投的各路人马,突厥人以为咱们也跟燕东煌那帮手下差不多……”
“你们怎配跟燕东煌的人相比?”披罩粗布之人话声低沉的说道,“他是货真价实的沙陀。走掉的那个自称御无敌之人,你们可打听到什么来历?”
服色各异的家伙摇头说道:“还未有着落。不过我们听说,他漏了一人没杀死。那个嗓音尖锐的怪客去追了。我们有人跟着去瞧,已派数拨轻功了得的同伴悄随在后……”
披罩粗布之人冷哼道:“五胡高手既出,就凭你们能追得上?燕东煌十六门人,为何有人在这里,还多了个御无敌又是什么路数?他与那个女子之间有何瓜葛,凭什么为她跟燕东煌门人翻脸,这些秘辛可探明究由了?”服色各异的家伙低禀道:“要弄明白这些,还须着落在那女子留下的两个小孩身上。只要抓住小娃娃,不怕引不出他们真正的父母,料想就连御无敌也必会寻来。”
披罩粗布之人低哼道:“说得轻易。却不知那两个小娃儿在哪里?”服色各异的家伙纷纷指过来,朝我这边投眼说道:“我等自有人一路跟踪,看见他们带着小娃儿溜进了这条巷子。”